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是历史留给人类的财富,仿佛人们身体里的隐性基因。有人说,人们传承历史的方式,就是一起继续创造历史。随着国潮文化蓬勃兴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用青春赋能非遗,保持非遗在新时空的活力,而年轻人自己也在传承非遗的努力中,见天地见自己。
年轻传承者说
赵天贺 和队友在一起我就快乐,以前看他们表演,觉得特别酷,现在觉得自己也很酷。
常国毅 妈妈总是说,你这一辈儿如果不知道祭拜的传统,再下一辈儿就更不知道了。开始研究非遗后,我第一次认真听了妈妈祭拜时说的话。
马雅静 研究古代文化、收集过去的花丝作品、设计图纸,坚持传统工艺,是为了让这门手艺不失传。
翟子谦 传承皮影戏这项古老民间艺术的事,总得有人干,自己不但有热爱的初心,还有干好的能力,应该坚持下去。
赋予高跷“酷”标签
仲春的周末,温柔的阳光洒在青绿匀遍的杨柳青古镇御河两岸,津西曹庄同利文武高跷老会的大旗在风中飘扬。
“来了来了!”早就将表演场地围得密密匝匝的人群,听到由远及近的锣鼓点儿,开始兴奋起来。
来者是西青区区级非遗项目传承队伍──津西曹庄同利文武高跷老会的表演者们,年龄最大的19岁,都是在校学生。当天,他们表演的是传统节目《渔樵耕读》。
各种高难度的步伐组合、空翻表演,演的看的都在兴头儿上,出了个小意外──坤角演员的服装出了问题,不得不停下来到场边请人帮忙解困。
这不是上午对记者说自己性格内向,扮演坤角不好意思的李广轩吗?16岁的他能顺利完成后半程的演出吗?事实证明,担心是多余的,李广轩后半段的表演顺顺当当。半个多小时的演出结束后,满头是汗的少年告诉记者:“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紧张。”
这个练习高跷已经1年10个月的少年,说自己练高跷之前是个唯唯诺诺的孩子,正因为如此,紧张和不好意思成为他初学高跷的最大障碍。当初伙伴们因为兴趣,先后开始学高跷,他也喜欢,可又觉得自己协调性不好,怕出糗,不敢尝试。伙伴们再三鼓励,他才踩上高跷。后来因为演坤角,步态要柔美,他迈不出那一步。伙伴们劝他:“都扮上了看不出是你,不要在意别人怎么看。”
李广轩的第一场演出由惴惴不安开始,在掌声中结束,少年的自信之光从此点亮。
这项有着百余年传承的非遗项目,对于如今曹庄子村的孩子们来说,是展示自我的舞台,是社交平台,也是成长的天地。
“听到掌声就美、就高兴!”18岁的董家铭是津西曹庄同利文武高跷老会的第七代传承人之一,学习高跷技艺已经5年了。他是这一代的难度王,每场演出都有高难度步伐和空翻,青春在高跷舞台上熠熠生辉。
他在舞台上自信的光芒,吸引了小伙伴们,很多人因此加入高跷老会。
16岁的陈文强说自己当初和董家铭一起玩,看着他动作潇洒漂亮,也想试试。“开始想着总比在家天天刷手机强吧?结果一练就放不下了,已经坚持4年了。同学们看了我的表演,都有点儿小崇拜呢!”除了攻克高难度动作带来的喜悦外,每次表演还收获了很多掌声,这一切,都让原本不起眼的他找到了自信。
18岁的赵天贺当初练了1年就开始参加表演。首演前一夜,他一宿没睡。“太紧张了。”在学习高跷表演前家里人都担心他自闭,“我曾经学过架子鼓、吉他,最多半年就没了热情,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不爱说话。”小伙伴们拉着他加入高跷会之初,他就遇到一道坎儿──最基础的动作起叉,别人2天、3天,最多1周就会了,他却花了1个月。让家人颇感意外的是,困难没有让当时只有14岁的赵天贺打退堂鼓,不行就加练,别人练10遍,他练40遍、50遍。曾经干事三分钟热度的他,这次为什么能坚持?“和队友在一起我就快乐。”他看到了坚持的力量,也找准了自己奋斗的方向,“我不像条件好的队友那样追求上难度,一个动作学扎实了再学新的。”首演成功,他给自己点赞:“以前看他们表演,觉得特别酷,现在觉得自己也很酷。”
酷,是第七代传承人赋予这项非遗的时代标签。更年轻的13岁、14岁的小学员们,将成为“第七代传承人最强者”定为努力目标,因为这是一件“很酷”的事。
“还有下一场吗?”观众们不过瘾。
“有,让孩子们休息一会儿,10分钟后开始。”老会负责人于俊鹏说,此时他两岁多的小侄子,正模仿大哥哥们的步态在表演场地内走着。
做传承文化的好老师
朋友圈被200多个非遗传承人刷屏,研究方向就是非遗,27岁的天津大学博士生常国毅生活中的主要事项都缠绕着“非遗”二字。
常国毅觉得走进非遗的世界,是命中注定。十几年前,他还在云南腾冲五中求学时,历史老师每天都拿出固定时间传授与应试无关的历史文化知识,这个少年获益匪浅,决定报考教育类专业,做一个传承文化的好老师。
报考硕士研究生时,天津大学的跨文化教育专业让常国毅眼前一亮:“跨文化基本上就是跨文化传播,而‘985’院校里只有天津大学有跨文化教育专业。把文化和教育结合在一起,不就是我中学的那位历史老师做的事情吗?”
随着学习的深入,特别是有一次参加过学术会议听了很多专家的发言后,他越来越觉得用西方的理论解决不了中国教育的现实问题。“我们这门学科需要进行深入的田野调查,要身入到问题现场,聆听生活中群众的真实诉求,你才会有发言权,你才能做到问题导向。我们要做对社会有用之学。”常国毅说,他入学时导师的教诲一直言犹在耳。
常国毅一头扎进了田野调查。他到福建农村帮村民干活“套近乎”,了解那里的文化传承;在草原追随牧民,从未放弃,以真诚打动对方,后者向他讲述当地的非遗故事……他把寒暑假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非遗田野调查上,已经3年没回家乡腾冲。
他看到天津王秦庄同议高跷老会以类似校友会的方式,筹资补贴学习高跷的孩子们课外学习费用,这些孩子长大工作后,会反哺新一代的非遗传承人;看到追随皮影戏老艺人学习的大学生;看到为了让名满津门的民间艺术发扬光大、为了家族荣誉,放弃了IT职业梦想又运用专业所长将非遗元素设计进电脑游戏的年轻人……从中他也看到了自己。
“每到年节,我的妈妈会做好饭菜供奉祖先,祭拜之后,才让我们吃。以往每次我都‘抗议’,为什么要放凉了再吃,对身体也不好。妈妈总是说,你这一辈儿如果不知道这个传统,再下一辈儿就更不知道了。开始研究非遗后,我第一次认真听了妈妈祭拜时说的话。”妈妈向先人讲述了最近一年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说起了在异乡求学的他,惟愿他平平安安。他忽然明白,祭拜仪式不仅仅是母亲表达对先人的思念,也是对身边亲人的祝福。那一刻,先人、母亲、自己,以及家庭的血脉、精神传承贯通了。
常国毅知道,因为社会环境的变化,有些非遗项目可能会最终失去活力,成为博物馆中的展示项目,但他牢记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北京曹氏风筝制作技艺传承人、77岁的孔令民先生的教诲:“何为非遗?传承很重要,传承之人更重要。教会后辈如何去画去制作去表演是物质的,而教会他们如何做人是非物质的!”
花丝手艺人 妙手制美钿
34岁的马雅静有句口头禅:“我们手艺人。”搁在十几年前,身边没人相信她会成为“手艺人”。虽然家中长辈是花丝工艺界的知名人物,从小耳濡目染,甚至上手做过简单的工序,但是家人亲朋都希望从小学习成绩优秀的她大学毕业后能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当时花丝这门手艺发展前景不好,我爸在给别人做代工。”马雅静说,家人觉得花丝手艺人又苦又累,挣钱不多。当时家里虽然有个淘宝店销售花丝工艺作品,但是销量平平。
她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一家企业出任产品经理,工作体面,收入不错。看似一切顺遂的生活,却越来越让马雅静烦闷──每天要汇总数据上报,为无关紧要的因素耗费大量时间、人力、物力,这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她是幸运的,迷茫之际,时代提供了机遇──“那几年淘宝交易规则日趋完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接受网购,大家对传统文化的兴趣大增,作为传统手工艺的花丝镶嵌首饰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家里网店的生意逐渐好起来。”一直帮助父母打理网店,深入参与到产品设计与制作中,当设计蓝图变为实物,并被顾客肯定时,她找到了今后的道路──当个手艺人。
真正成为手艺人后,她知道了什么是“全身心投入”。因工作越来越“壮实”的臂膀让她切实感受到了家里几代花丝手艺人的辛劳。为了拓宽设计思路,她研究古代文化、收集过去的花丝作品、设计图纸,越研究越着迷,传承花丝工艺、传播优秀传统文化,自然而然成为她的目标。
“这是双龙十一凤的凤冠,古代女子结婚那天可以合法戴凤冠,这是朱元璋的马皇后定下来的。”
“葡萄纹样在欧洲的花丝作品里也有,但是和咱们的寓意不一样。中国文化里葡萄代表多子,欧洲则是代表酒神文化。”
“这是我收藏的旧图纸,这刀鞘的纹样多漂亮啊。”
她会对来到工作室的客人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家作品背后的文化渊源,自家收藏老物件的来龙去脉,国内外花丝工艺的发展状况……最醒目的还是那块天津市非遗项目的认证牌──天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宫廷花丝镶嵌(金银细工)技艺。
非遗传承人,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她恪守纯手工工艺。“有的花丝作品是电脑设计、3D打印的,成本比我们低很多。花丝工艺费时费力,现在世界上做得最好的就是中国。坚持传统工艺,是为了让这门手艺不失传。喜欢纯手工的消费者数量不少,能保证销售额。”
她致力于花丝工艺的整理与推广。“我准备拜访老一辈花丝工艺大师,请他们讲历史和技法,整理出来让更多人了解这门手艺。”为了让更多人能现场感受花丝工艺魅力,马雅静正在筹备线下展示店。“开线下店资金压力挺大的。可是您看,现场近距离观察能发现好多细节,这是网上图片看不到的。”她一件一件拿出展柜里的作品,给记者细致讲解纹样、技法、材质。
她不再拘泥于师徒相授、家族传承,在多地开展线下培训,让更多年轻人加入到花丝工艺传承的队伍中来。
马雅静大学的专业是新闻学,当年想的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兜兜转转,她承袭家族“手艺人”身份,担起非遗传承重任,妙手制美钿。
爱上皮影坚持到底
2021年,为庆祝北京冬奥会开幕倒计时100天,天津电视台体育频道推出了一部皮影戏《西游冬奥传》,唐僧师徒和冬奥会宣传结合,好评一片。为良好宣传效果而兴奋的创作者翟子谦,想不到接踵而来的是对自己的质疑──本子肯定不是翟子谦写的,他抄袭!他很委屈,但也明白为何遭受质疑:自己当时才20岁,还是在校学生,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
质疑者只看到了他年龄不大,不知道的是他和皮影戏这项古老的民间艺术已经联结在一起十几年,还拜著名皮影戏表演艺术家魏德民为师,成为非遗传承人。
翟子谦的姥姥姥爷是戏迷,耳濡目染,“00后”的他自小也对戏曲颇感兴趣,情有独钟的是冷门的皮影戏。“从3岁第一次看皮影戏就喜欢。”幼年时说不清为何喜欢,就是想看,尤其是看了魏德民的皮影戏后,像着了魔一样追随魏老师的演出轨迹,放假就去看,最远曾经跑到兴隆的山里。
看,已经不能满足年少的翟子谦,他要学戏,成为表演者,不是票友,要成为职业皮影戏演员。为实现理想,上中学时,他就规划自己的教育路径──学习与戏曲有关的专业,以便更好地传承皮影戏艺术。
“干这行,你养活得了自己吗?”家人很担心。他的痴迷、他的执拗又让家人心疼,最终同意他走自己选择的路。
这条路上有一道道坎,更何况他心气儿还特别高:要做就做到最好。
皮影戏是草根艺术,没有明确的曲谱,演唱全靠口口相传。翟子谦要完全凭记忆“复制”老师的演唱,自己反复揣摩练习。为有更扎实的艺术功底,学习成绩不错的他,高考时放弃了上本科的机会,进入天津艺术职业学院学习戏曲打击乐。想成为全能皮影艺人,同时更好地理解皮影艺术,他又拜天津皮影非遗传承人高文忠为师,学习皮影雕刻技艺,“和刀子打交道,手上有伤是家常便饭。”时间长了,颈椎、眼睛都很疲劳。毕业后他离开了天津,到唐山的皮影剧团工作。
剧团排演新戏,不再走口口相传的路子,有了完整的配乐曲谱,戏曲打击乐专业底子令翟子谦很快将表演与配乐相融合,他的皮影雕刻作品被海外买家收藏,全社会对非遗越来越重视,演出场次越来越密,自给自足完全没问题。
更让他兴奋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看到了皮影戏,爱上了皮影戏。“现在有几个大学生和魏老师学习表演。3月份在天津举行的全国青少年击剑比赛,我去做了非遗展示,孩子们对皮影雕刻作品非常感兴趣。”
一切向好之时,这条路上还是会有“横风刮过”。“和中学同学聚会,看到他们毕业于更好的学校、有更好的职业发展平台,有放弃的念头闪过。”翟子谦说过后想想,觉得传承皮影戏这项古老民间艺术的事,总得有人干,自己不但有热爱的初心,还有干好的能力,应该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