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宋元学案》,程颢、程颐自述,在他们哥儿俩十五六岁的时候,初从周敦颐学,周敦颐就经常让他们“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后来,二程创建理学,开门授徒,遂特意于《论语》中摘出《述而》章的“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和《雍也》章的“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重申周敦颐之问,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弟子们钻研。后学继之,经宋而历元明清,“孔颜乐处,所乐何事”遂成学界900年间论之不休的经典命题。
其实,《论语》除了二程着意摘出的两条外,还有十余条谈到君子自觉可“乐”处,涉及学习之乐,守道安贫之乐,奋发之乐,礼乐有度之乐,好道人善之乐,弟子优异之乐,多贤友之乐,经典名曲欣赏之乐,若再参考其他典籍,孔颜所乐之事,可谓多多。但“乐”与不“乐”,归根到底是一种感觉,而在伦常日用中,最能给人以美感的音乐绝不应该,也绝不可能缺位。在笔者看来,孔颜乐处,所乐之事,读书、修身、弦歌,三位一体,贯穿终生,生命不息,“乐事”不止。在传世至今的诸多典籍中,也生动而翔实地记述着:孔颜乐处有弦歌。
杏坛施教 弦歌伴之
《论语·述而》载,“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强调,孔门教学,以道为志向,以德为根据,以仁为凭借,涵泳从容于礼、乐、射、御、书、数之技,以培育品学双优、德艺兼备之才。在这其中,“艺”居压轴之位,而“艺”之中,“乐”居前列,仅次于“礼”。孔子对音乐教学和音乐活动的重视程度,是大别于同时期其他诸子的,也远高于其后历代的官学私学。
在孔门教学中,常有弦歌相伴。《庄子·渔父》曾以细腻的描述,记录了一次孔门教学全景:
这天,“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孔子领着弟子们,先于一片幽深的树林之中漫游,有点累了,就在杏树下的一个台子上坐下小憩,让弟子们读书,孔子则弹琴唱歌,为弟子们的读与思,营造佳境。一支曲子还未弹唱到一半,就见一个眉毛胡须都已全白的渔父,从林边的河中下船上岸,披发飘袖,循声走到近旁坐下,左手按膝,右手托腮,专注地听孔子弹唱。
待一曲弹唱完毕,老渔父招手把子贡和子路叫过去,指着孔子问:“这位是干啥的?”子路说:“是鲁国的君子。”“姓啥?”“姓孔。”“孔先生都研究些啥呢?”子路未及开口,子贡已抢先赞道:这孔先生呀,“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渔父又问:“那他是国君吗?”子贡答:“不是。”“是王侯的辅佐吗?”“也不是。”听到这,渔父不再发问,微笑着转身往回走去,嘴里感叹道:“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一听,就觉得这渔父是位了不起的哲人,急忙走下杏坛,赶到河边,要亲自向渔父求教。渔父已拿起船篙,正要撑船离去,“顾见孔子,还向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孔子向其表示了求教的诚意。渔父为之感动,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两人交谈良久,孔子发现,渔父之学与自己的儒学相去甚远,却能发人深省,更能启人心智,他对弟子们感叹道:“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庄子·渔父》记述的这次孔门杏坛授课,环境幽雅,过程曼妙,有林有河,有树有台,有门中师徒授受,有学界高人交流,更有林路漫步,弦歌润泽,乃当之无愧的教学经典,令人心向往之。所以自此以后,“杏坛”,遂为学人聚徒授课之雅称,官办民办学校之通名。
据《论语·先进》记述,孔门授受,常如家人聚会聊天,弟子们也可以携琴而至,边弹边听。
在孔子的示范引领和环境熏陶下,孔门弟子大都爱好弦歌,并涌现出一批弦歌高手,如曾参、闵子骞等,像孔子一样,有琴曲传世。东汉末年蔡邕作《琴操》,就收录了当时尚在流行的曾参的《归耕》《梁山操》,闵子骞的《崔子渡河》。
春秋末年,哪里有孔门授受处,哪里就有弦歌。鲁国的洙水、泗水一带,是孔门师徒讲诵游艺最多最久的地方,被人们尊称为“弦歌之地”。
居贫处厄 弦歌远志
我国古代的乐器,主要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材料制成,儒家最重以丝为弦的琴。北宋学者陈暘《乐书》说:“八音以丝为君,丝以琴为君。”所以,“君子常御不离乎前”,孔门师徒,正是如此。特别当其居贫处厄之时,常以弦歌遣怀,清心远志,乐而忘忧,乐而悟道。
《尚书大传·略说》记,子夏攻读《尚书》告一段落,去见孔子,孔子问他:你读《尚书》,有啥收获?子夏答道:《尚书》所记所论,“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若星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先生给我强调的这些,我都记牢了,理解了。我虽然远处黄河与济水之间的深山中,住在岩壁上破败的屋子里,编蓬草为门,“弹琴其中,以歌先王之风”,发愤慷慨,忘己贫贱,“有人亦乐之,无人亦乐之,而忽不知忧患与死也”。孔子惊喜道:“嘻!子殆可与言《书》矣!”
孔子说过,“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又说过:“学也,禄在其中矣。”孔子一生,都在为其仁政理想而奋斗,所以,孔子办学,着重于培育社会治理人才,在孔子门下学了三年,还没有入仕求官的念头,是很难得的。颜回乃孔门第一高足,却久不入仕。孔子好奇,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听了,十分欣赏,赞道:“善哉,回之意!”
《韩诗外传》卷一记载:孔子去世后,弟子原宪回到家乡继续读书钻研,家里条件比颜回还差,房屋矮小,茅草盖顶,蓬草编门,桑条为枢,破瓮当窗,上漏下湿。原宪处之泰然,“匡坐而弦歌”。
《诗经·郑风》有曰:“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正是孔门师徒居贫守道的常态,心中有大道,案头有经典,兴来有弦歌,能不乐乎!
日常居贫如此,乍遇厄困,孔门师徒照样如此,处变不惊,弦歌不断,论学益进,远志以开智,化凶以为吉。
鲁定公十四年,孔子由卫去宋,途经匡,因孔子外貌有些像曾祸害过匡地的阳虎,当地武装遂将孔子一行包围,要抓“阳虎”。孔子知道这是个误会,坦然对之,“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
子路问:先生怎么还快乐得起来?孔子说:“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诗》《书》之不习,礼乐之不讲,那是我的错误。我不是阳虎,而把我当成阳虎,就不是我的错了。来吧,咱俩依弦而歌吧,你唱我和。正好匡人已觉出自己的误判,又从师徒俩的弦歌声中听出了真诚的友善,愧疚地解围致歉。
《淮南子·主术训》对孔子被“围于匡,颜色不变,弦歌不辍,临死亡之地,犯患难之危,据义行理而志不慑”,深表敬意。
青灯编《诗》 弦歌正音
鲁哀公十一年冬天,孔子从卫国回到鲁国,从此直到逝世,六年间,孔子全力以赴,投入传统文化典籍的整理,编《书》,删《诗》,序《易》,订《礼》,正《乐》,作《春秋》,后学尊之,是为《六经》。
六部经典中,《尚书》《易》《礼》《乐》《春秋》五经,内容各自专一。《诗》则兼及诗、乐、礼三个方面的历史文化,涉及删、订、正三项具体工作和琴、歌、舞三种技艺,可谓一项浩大的系统工程。《论语·子罕》记,“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史记·孔子世家》记载:《诗经》“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据《史记》《汉书》《隋书》以及《墨子》、朱熹《论语集注》等相关记述,诗,本是人们用来“导达心灵,歌咏情志”的。故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最初但歌咏而已,后来又配以管弦,以存劝诫。夏、殷以上,诗多不存。及至周代,文王光昭前绪,武王克平殷乱,成王、周公化至太平,人们诵美盛德,咏诗歌舞遂多。其后周衰,诗多亡遗。
比孔子年长的鲁国宫廷乐官之长太师挚,曾“次而录之”,得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并取鲁国之诗,定为305篇。每篇既修订其文字,又考校其曲谱,更以弦歌正其音,舒袖定其舞。
完稿之后,孔子即用于教学之中。从此,“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遂为儒者师徒授受和人生修为的常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