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象
仿佛一根竹子
就是一首乐曲
我听的第一首竹乐演奏曲目居然是《星球大战》,这太魔幻了。但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中国民乐简直无所不能,清凉版“星战”特别欢乐,让我心里都跳动起了小音符。大概王巍老师怕我入魔太久不能自拔,又让我看了中国民乐曲《咏月》的视频。艺术家们身着汉服,舞台上全是竹子做的乐器,那排场简直就是竹林里的交响乐团。清丽悠远的排箫,古韵悠长的低音竹笛,加上高、低音竹板琴、竹梆子和竹拍筒,把天涯共此时的思念表达得淋漓尽致。刚刚还在跳动的小音符瞬间安静下来,笛声穿入我的灵魂,眼眶湿润。我使劲儿眨了眨眼,让泪水退后。这一刻我们自己的民乐跟人的心灵紧紧相连。
王巍的老家在天津,爽朗豁达凸显天津人性格,他还有股子犟劲儿,居然把竹子这么容易裂的东西做成了几十件乐器,每次演出时搬家公司一卡车都拉不完。他说:“这些乐器全是我亲手做的,用了二十来年都没坏过。”
在我眼里,王巍更像一位匠人。为了找到好竹子,他跑到中越边境,到过江西和浙江,几乎长竹子的地方都钻进去过。闷热、潮湿、蚊虫叮咬,在他这儿一切都是浮云。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找竹子上,“得找硬邦邦,敲起来当当响的。大的、粗的出低音,小的、细的出高音。”
1990年,他从浙江买来竹子,到单位锅炉房烧开水,给竹子退青。竹子太长,煮完头再煮尾,中间有时候还够不上。把竹子放在职工浴室里阴干,最后竹子裂得乱七八糟。能笑着讲曾经的糗事,能笑着说起自己锯断的手指,如果心里不是满满的热爱,不会做到现在。
很难说是王巍成就了竹乐,还是竹乐成就了王巍,或许本就是一体。他感谢那些参与演奏的艺术家、作曲家。为了奏出竹乐那个味儿,每个曲子都需要作曲家按照竹乐团的乐器构成重新编曲、配器。目前王巍的竹乐团已经演奏过百余首竹乐曲,并曾应邀到世界各地演出,喜欢竹乐的人越来越多。
王巍一谈起竹乐便神采奕奕,整个人像正在拔节的竹子一样郁郁葱葱。这个一生都活在自己热爱里的音乐人,让我心生敬佩和感动。
从南方找竹子
运到北京研制乐器
记者:做乐器从零开始找原材料很困难吧?
王巍:那年代北京也没竹子,只好去南方找。第一次去浙江湖州采竹子是1990年。我们东方歌舞团到上海演出,演出结束我去找竹子,住在一处很简陋的宾馆,好像就叫竹乡饭店。那时候客运长途汽车顶上还可以放行李。我把竹子砍下来,放在酒店前台,砍成大概两米不到,绑在车顶运到上海,再从上海运到北京。
记者:用竹子做乐器是不是也有弱点?
王巍:中国是世界上竹子产量最多的国家,但是用竹子做乐器很难。竹子有很多天然缺陷,比如说它就这么粗,可利用的空间有限,壁薄、中空有节、底下粗、上面细,最致命的是竹子容易裂。虽然没经验,没经费,没工具,那也要干。
记者:势如破竹,一劈它,啪!就裂了,这材质制作起来风险太大,您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王巍:竹子的横向组织非常弱,纵向组织却非常发达,而且是里外三层:竹青、竹肉、竹黄,受各种外界影响的伸缩比例可以相差四倍。我到处找竹子,然后就拿回两居室的家里研究加工。家里的厨房就是小作坊,菜刀、锯、刨子、斧子就是我的工具。竹子节特别硬,把刀刃都砍卷了。因为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加工竹子的专用工具,木工那套在竹子这儿是行不通的。做这个东西,楼上楼下都觉得太吵。竹子要烤弯,那时候单位有锅炉房,和锅炉房师傅搞好关系,用人家的台钳夹东西,让我把竹子伸到锅炉里烤一烤,变形或者是变弯。
记者:中国民族乐器音调都很高亢,也不太合群,基本都是一个乐器就能挑大梁,您要把竹乐器做出不同音色,是不是挺难的?
王巍:中国民间音乐最大的一个缺点是少有伴奏乐器,只有笙能够吹伴奏和声什么的,其他的都是旋律乐器为主。这是让人头疼的事。这是我们中国民族音乐的短板,没有低音。比如说这个竹子它就这么粗,这么薄,出中音还行,但要想让它出高音,它出不来,出低音更难。到现在为止,一般民族乐团用的低音乐器还是大提琴、贝司。我们乐团的优势是材质都是竹子,容易融合。
做竹乐器过程充满艰辛
成立世界唯一竹乐团
记者:一个从来不会干活的人,做起乐器来却天赋异禀,您这无师自通的手艺是从哪儿来的呢?
王巍:流血流出来的。我记得2000年4月15日,是个星期天。我干了一天活,天快黑了有点累,但是一想,再做10分钟吧。锯竹子时,一只手套破了,一根线垂下来,被电锯挂住,猛地一下把我的中指给锯断了。当时我就蒙了,一想到我拉不了琴,又着急又紧张都不觉得疼了。
记者:听着我都觉得疼。这属于违反安全生产的重大事故,那您乐手的生涯还能继续吗?
王巍:我16岁开始拉琴,到那一刻,我的拉琴生涯就算终止了。但也可以说因祸得福,我终于做出了一批乐器,组成了中国第一个竹乐团,乐器的最低音比钢琴还低,最高音超过钢琴大三度。
记者:您做出来的第一件竹乐器是什么呢?
王巍:竹板琴,不是快板儿哦。要把竹板变成:下到很低,上到很高,音区宽广,而且声音要更加圆润,音准一分不能差,这个研究制作过程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竹子不能钉钉子,木材的榫卯工艺也用不上,组装的时候能忘了睡觉,一看表,40多个小时过去了。最后终于把竹板琴鼓捣出来了,结果楼上的邻居,我们东方歌舞团的乐队首席、国家一级演员、著名演奏家季节,听见声音就下来了,一直说真好听。竹乐团第一件乐器终于做成了,创造了中国第一个板状敲击乐器。
记者:我看您乐队里还有拿黑色竹乐器的,那是特殊的竹子吗?
王巍:那是经过一千多摄氏度高温烧制成的竹炭,我用竹炭做成了竹炭琴,也是世界唯一!后来我又做了很多乐器,获得了六项国家专利,这些乐器应该说各具特点。除了韵味独特的竹板琴、能发出金属般声音的竹炭琴,我还做出了失传千年的古代低音乐器“相”,用世界上最粗的竹子制成了巨龙鼓等乐器。
记者:做乐器的竹子跟做凉席的竹子肯定不一样,特别之处在哪里?
王巍:选材很苛刻。在产地、品种、外观、年份、砍伐季节、生长环境等方面都有讲究。做乐器的过程虽不易却有趣,是一个探索与发现的旅程。
记者:用竹乐器演奏的音乐一定非常清凉,也是一个奇观。
王巍:乐器的种类吹拉弹打都有,这样的竹乐团是纯竹乐演奏,不用其他的架子鼓、电子琴来伴奏。我可以自豪地告诉大家,这样的竹乐团在全世界也是唯一的。
最美的声音被称为天籁
“籁”字就是竹子头的
记者:我在网上看过您的乐队演奏的曲目,这些曲子需要专门来创作,还是用竹乐器演绎其他音乐作品?
王巍:需要请人作曲。作曲家莫凡到我家来,仔细记下每样乐器的音程、音域、音色、演奏方法。之后很快给我寄来一个谱子叫《潇湘竹影》。这是一个非常棒的作品,我们在央视录播,在国内外演出。还有很多作曲家,比如吴华、杨春林、杨一丹等人,包括我们竹乐团的陈崴都在无偿为竹乐团作曲。我们的团员都是优秀的音乐家,绝大部分有高级职称或硕士以上学历,有很多年轻人。
记者:竹子储量巨大,能制作成乐器,正是天赐良材。我觉得您离古人越来越近了。
王巍:人们把最美的声音叫做天籁,“籁”字就是竹子头的。我觉得竹子是产生最美声音的一种天然材料。以竹代木,对做乐器来说特别有意义,打破了用珍贵木材制作的固有观念,既保护了森林,提高了竹子的利用率,又借由音乐赋予了竹子新的生命。我们竹乐团成立之初就被赋予“绿色乐团”的雅称。每一场国内外演出,无论从听觉还是视觉上,都能给人一种清雅脱俗的美妙体验。
记者:除了制作,您也收藏了各种竹制乐器。
王巍:从收藏角度,可以把目光放得宽阔一点,会发现更多有收藏价值的乐器。除了中国竹乐器外,我近些年还在部分借用国外竹乐器,不断丰富竹乐团的乐器种类,增添新的音色。我曾四次专程前往印尼了解和发掘竹乐器,每一次去都有新的发现和收获。这些竹乐器不仅仅是藏品,更是一个个活的生命,只有在被演奏时才能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记者:你们的状态也像竹子一样,不断拔节不断提高,平时都在剧场排练吗?
王巍:竹笋埋在土里的时候,感受不到阳光。但泥土里也能传递温暖,体会春风,所以要使劲儿往上拱。当时排练就是这个过程,排练在我们家,两居室的老宿舍楼,因为地方小,这边的人看不见那边房间的指挥。排练完了没有什么待遇,就是大家简单吃一顿便餐。我真是觉得我们的作曲家和演奏家的品质就体现了竹子的精神──君子高洁清瘦,而且骨子里有一股韧劲儿。
记者:这么多年的演出经历,有哪些让您感触比较深的记忆?
王巍:我就举一个例子。前些年我们去美国演出,美国肯尼迪艺术中心副总裁特地来信,表达对北京竹乐团的敬意和赞赏,说这场绝妙非凡的表演介绍了中国传统手工制作的竹乐器的精妙和其独特的音色,美国观众对北京竹乐团的独创性和精彩表演感到非常惊讶和陶醉。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们竹乐团最大的特点是唯一性,全世界唯一。
记者:问您一个比较赤裸的问题,您这乐团靠演出能挣钱吗?
王巍:我们获得过国家艺术基金的小型项目资助,钱给作曲家一些,我们留一些。没有艺术基金之前,北京市文化局给过我们一些赞助。基本上知足了,有了这些资助,我们才能活到今天。我每个月有退休金,我老婆对我也是特别无私地支持,所以现在能够勉强维持。
王巍自述
让中国丝竹之音
成为世界音乐
我从小学音乐,在东方歌舞团接触了很多外国乐器,对乐器非常了解。1991年,我发现日本有一种乐器非常好听,叫尺八,是竹子做的,是世界上最贵的竹乐器,好听的程度让我非常震撼。
我觉得应该把这么优秀的乐器介绍到中国来,让中国观众欣赏。结果我们团里一位年轻的团员说:“王老师,那个乐器是中国的,唐代传到日本,现在福建南音还在使用。”我听完一愣,自己居然不知道这是中国乐器。
中国有排箫,有笛子,我想能不能制作更多的竹乐器?说干就干,我立刻去查各种资料。我们的祖先根据材料的不同把乐器分成八类,叫做八音分类法,《三字经》里说“丝与竹,乃八音”。中国的竹乐器历史悠久、分布广泛,是我们中华民族音乐当中非常重要、非常宝贵的财富。
1995年,我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奏响中华民族竹乐之韵》,提出要组建竹乐团。这篇文章在《人民音乐》上发表,没想到引起了很大反响,被几家报刊转载。做一件新的竹乐器还有可能,但组建一个竹乐团,很多人认为是天方夜谭,不可能实现。笙、管、笛、箫虽然好,但组成不了乐团,因为乐团的乐器要极其丰富,有低音、高音、中音,有旋律乐器、伴奏乐器、打击乐器。各种乐器发出的音色要特别丰富,吹拉弹打都不能少。作品演奏出来也要与众不同,独具特色,演奏者要熟悉掌握新乐器。这实际上是一系列工程,我终于把它们逐一攻克了。
2010年,我们的竹乐团在上海世博会演出,当天晚上央视《新闻联播》做了报道,很多媒体都来采访我们。忽然间真是觉得,我们埋在土里十几年,此时终于迎来了冒出头的日子,很难忘。
竹乐团的演出受到外国朋友和国内很多朋友的欢迎。我们在美国演出时,一位华侨艺术家说:“做乐器这个事儿不简单,我是含着眼泪看完你们演出的。”一位音乐教授说:“你们台上的每一件乐器都是难得一见的艺术品,竹乐团是一个非常专业的高水平团队。”
要想做一件别人没做过的事,就要像竹笋一样在地底下铆足了劲儿,要吃得了苦,才能有看见阳光的那一天。每到春天,春雷阵阵,雨声哗哗,南方竹林里的竹子奋力拔节,我也希望我们的竹乐团能像这竹子一样努力地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