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会在2024年春天,有一场与苏东坡的深度“遇见”。在此之前,跟很多人一样,我当然也知道他是大文豪,在中学时背诵过他的诗词,还在多处读到人云亦云的“他还是大美食家、生活家”等俗套常谈。我在外围远远瞅见过他的背影,并没有走近他。既没看到他脸上的少年志气或暮年丘壑,也不知道他的内心版图是如何在岁月更迭中拼接而成。所以,就算他很厉害,是天上璀璨的星,但跟我关系不大。
这一切都被一场寻找、遇见之旅刷新了。春天,我从成都出发,去往河南开封和郏县、江苏徐州,踏着苏东坡走过的足迹,试图寻找关于他的一些隐秘密码。
奇妙的是,我是中原人,在四川工作。去河南“寻找”苏东坡,我是出发,又是归乡。苏东坡是四川人,在河南考试、当官,辗转大半个中国后入葬中原。我们都是大地的流浪者,庄子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苏东坡是庄子思想的后世门徒之一。他一定懂。离开故土,是为了更好地热爱故土。又或许,正是因为地理、距离、空间的转换以及在路途上,思想、情感的火花更容易被激发并茁壮成长。
在寻找苏东坡的旅程中,我多次叩问内心:这一路我到底寻找到了什么?在春天的大地上,而不只是书本上,“阅读”苏东坡,收获了什么?苏东坡是如何驱赶心魔,在淤泥中开花的?他如何做到韧而不折,感而不伤,在有限的空间里最大限度地去完成自己?他又是如何处理“不确定性”的?
找寻一圈后,我真正算是比较清晰地“看到”了苏东坡。对我来说,他从故纸堆里的一个名人名字,变成了一个能启发我思考当下生活种种课题的生命体。一些千古相通的智慧、力量,透过苏东坡,以“活着的方式”滋润着我。
当苏东坡还是苏轼时,天资聪颖、才华横溢的蜀中少年北上中原,走向当时帝国的中心,满腔热情要将自己的才华施展到现实中。在其身所处的北宋,文人受重视,读书人有较多机会通过较为公平的科举制度,进入国家管理的团队中,成为士大夫的一员。但现实的道路并不平坦,性格直率的苏轼一生从政四十年,在朝廷七年,在地方三十三年。
苏轼的本职身份是政治家,是北宋的公务员。这与他的核心本质是诗人并不矛盾。而伟大的诗人,几乎都难以避免要经历生命的淬炼。毕竟,天才的完成,还需要经验材料的配合。只是苦了诗人的肉身。苏轼在汴京,既有金榜题名的高光时刻,也有被关押在御史台的至暗时光。此次寻找之旅,我前往苏轼当年被关押的牢狱原址,听长居开封的专栏作家李开周,在现场讲述这场诗案的来龙去脉。一边听作家讲述,一边想象着,诗人在这130天里是怎样的心情。以他的赤子之心,我想,他的内心或许没有恨。但他毕竟是血肉之躯,应该不会没有悲伤甚至恐惧。
苏轼在牢狱中给弟弟苏辙写了两首诀别诗,其中一首如下:“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读到此,心疼苏东坡,感念泪落。同时也庆幸,苏子瞻有一个弟弟苏子由。李白没有一个像苏子由这样既是亲人又是灵魂知音的弟弟,杜甫也没有。苏轼却有一个志同道合,差不多旗鼓相当的弟弟,跟他一起出川远行,一起赴京赶考,互相扶持,互相鼓励和欣赏。在苏轼遭到人生重大挫折的时候,子由为哥哥守望、呼救。
两人分离之时以及分别之后,会互寄诗文表达思念。至亲兄弟之间的爱,透过他们致信彼此的诗词,以文学作品的形式润泽后世、芳泽沁人。生活在11世纪的天才苏轼与弟弟苏辙,赤诚的兄弟情和高超的艺术表现,总让我联想起遥远的世界的另一端,19世纪的天才画家文森特·梵高和他的弟弟提奥,以另外一种形式表达了这种人间珍贵的爱与美。或许人类历史上优秀的赤诚的灵魂,总会有遥远的镜像对照吧。
苏轼一生中有过欢欣时刻,也有困惑之时;他曾饱享荣耀,也深受试炼。天才也是肉身之人,遇到宠辱也很难做到完全不惊。遇到大挫折时,他也难免会沮丧、低沉且惶恐。被贬到黄州的苏轼,变成了苏东坡,他会“寂寞沙洲冷”,会“有恨无人醒”,但他没有一直沉溺于沮丧之中,而是转换心态,在沉默中默默积蓄自身能量。本来就爱读书的他,更加刻苦读经典书籍。比如他抄《汉书》,全文抄,多次抄,用楷书抄,用行书抄,一边抄一边练字;比如他深夜泛舟于赤壁之下,仰望星空,涵养精神。当流落到海南桄榔林下,生活维艰,还想办法读书不辍。也正是在海南,苏轼完成了《东坡书传》《东坡易传》和《论语说》等理论型写作。
“乌台诗案”之后,汴京的苏轼变成了黄州的苏东坡。之后他虽然又有被重用的机会,但终究仕途颠簸,晚年甚至被贬到遥远的岭南及海南儋州。苏轼在越来越狭小的空间里,依然还有造福一方的事功,有能力帮助别人,还有文学上的创造能力,并有足够的旷达去珍惜、拥抱生命的细小幸福。
在密州时,苏东坡曾写下《超然台记》。他写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眉山作家刘小川将苏东坡善于吸纳万物的能力形容为“低沸点欣悦”——把感到快乐的外在要求条件降到最低,你会发现,万物可喜。
面对高度的“不确定性”,苏东坡善于从大自然和古人著述中寻找资源,不断滋养自己。求友于湖山间,求智于大地上,求知于先贤经典中。他由此锻炼出了一种“不管外界给我的定义怎样,周遭环境如何,但我自己不能放弃自我养育,扩充内在小宇宙,最终安然自立”的能力。
苏东坡应该不会预想到他去世后会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等,会成为刻印在中国人生命记忆里的句子。他更不会知道,一千年后的今天,很多人这样喜欢他、推崇他、学习他。他活在自己的时代环境里,遇见爱和温暖,也遇见黑暗和寒冷,他用自己的诗文给予表达、描述、记录、升华。他一定是在写作过程中获得了快乐。
历史、时间还没有终结,我们所处的当下,仍深处于向未来延展的历史之中。传统不只是以前的服装,也不只是留在大地上的遗迹,还应该是一种历史深处的美和善,一种历史演进中的内在动力。如何才能更好地汲古润今,奔向新的旅程?学习传统不应是一种姿态,而是真的透过传统,获取滋润当下的力量和益处、启示。因为,我们都活在传统中,被传统塑造,同时也在塑造新的传统。
归来,我写下这样的句子:“寻找苏东坡的过程,也是更深了解苏东坡的过程,更深了解一个九百多年前卓越的生命体,看他是如何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如何挺过艰难时刻,如何韧而不折,保持内心的纯粹,积蓄自己,保存有生力量,尽力保持豁达。这些来自前人的智慧,对当下我们的现实生活,也有积极的启发意义。在六十余载的生命历程里,在孤独与爱,迷茫与奋起,外在遭遇与内心世界,自我与他人,庙堂与民间,故土与异乡,短暂与永恒等诸多关系上,苏轼做了极佳的处理。他付出了生命的热情,纵有遗憾,也无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