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苏轼晚年望着自己的写真画像发出的感慨。其中不无对一生仕途坎坷、壮志难酬的叹惋和无奈,但更有对自己在文化艺术领域纵横驰骋、风光无限的自赏和自豪。苏轼是一个古今罕见的全能型文化艺术天才,从二十出头的年纪开始,到生命之旅的最后一刻,四十多年间,足迹所至,皆多佳构,尤以三次贬谪之地黄州、惠州、儋州最为突出。三州之中,又以黄州为冠,苏轼这一时期的作品不仅数量多,质量也高,影响也大。苏轼传诵最广远的作品,文学如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书临皋亭》《念奴娇·赤壁怀古》,书法如《黄州寒食帖》,都是在黄州的神来之笔;被称为蜀学重镇的三大思想理论名著中的两部——《东坡易传》《论语说》,均著于黄州。苏轼在黄州对琴棋书画、人生修为、审美、品茶、美食、休闲、养生、医药等诸多方面的实践探索和神悟妙论,在当时即被世人争相践行,后世更被历代士子奉为圭臬。
人们不禁要问:黄州在宋代只是一个不被朝野看好的下等州,仅辖黄冈、黄陂、麻城三个县,小而穷荒。苏轼又是戴罪遭贬,言行被严格监管和限制,实际在黄州也仅四年多一点,何以能横空出世,成就如此辉煌的文化艺术“功业”?
苏轼在他的诗文中,真诚地告诉我们,“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但人生,要适情耳”。苏轼的诗文都是性情之作,首先要“适情”,“适情”方能“快意”,“快意”则“无不尽意”,美感神悟,如万斛泉涌,笔挥纸呈,自然神品逸品。患难见真情,仅从苏轼写于黄州的咏春词中,就不难发现,他在黄州所感受到的“人间春日”般的友情,“春雨”“温风”般的亲情,“岷峨春雪浪”般的乡情,和因此而迸发出的“春风吹酒醒”般的旷达情怀,以融融春意,笼罩了黄州及其相邻的蕲州、鄂州。这些地方给他以笼天罩地般的春的呵护,给他创造了“适情”“快意”的创作氛围,本是贬谪失意之处,遂为文事大成之境。
【友情】
“人间春日”照始终
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苏轼奉命离京,奔赴贬谪之地黄州。二十五日至麻城,正要前往歧亭,突见山上有青盖白马迎面驰来,随之传来对他热情的招呼声,原来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陈慥专程来迎接他。苏轼惊喜之际,不禁想起十九年前自己任凤翔府判官时,知府的公子陈慥与他一见如故。那时的陈慥,“使酒好剑”,一身侠气,与苏轼“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甚是相得。
陈慥隆重地把苏轼接到自己在歧亭的家中,连饮五日。陈慥生于功勋门阀之家,按常例,早应得官,显闻于世了。若不愿为官,其洛阳家中,院宅壮丽,有若公侯,又多良田,收入丰厚,也足享富乐。陈慥却跑到麻城穷山荒野,自号静庵居士,“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住着简陋的院落,一家人却“皆有自得之意”。这一切,令苏轼又感动又感慨,遂吟《临江仙》词一首赠给陈慥:
细马远驮双侍女,青巾玉带红靴。溪山好处便为家。谁知巴峡路,却见洛城花。
面旋落英飞玉蕊,人间春日初斜。十年不见紫云车。龙丘新洞府,铅鼎养丹砂。
词中以“人间春日”喻美陈慥当年出行的风流倜傥,也深情地表达了苏轼对陈慥此时盛情款待的温馨感受。是的,正是这春阳般的友情,驱散了贬官路上的寒意和心头的晦气,让苏轼精神为之一振;正是老友这果决地弃都市之富丽喧嚣,置生命于淡泊宁静的睿智和潇洒,让苏轼看到了仕途之外另一种人生的美好,预感到黄州贬居,也许别有洞天。“溪山好处”,尽享春阳。
好个“人间春日”!苏轼贬居黄州四年,陈慥对他关爱始终,来时远远地迎他,离开时一程又一程地送他。陈慥既操心苏轼的柴米油盐,及时救济,又陪他吟诗赏画,为他著书立说提供资料。歧亭与苏轼在黄冈的贬居住地相距140里,四年间,陈慥七次亲往苏轼住所看望苏轼一家,苏轼也五次到歧亭陈慥家中做客。
何止陈慥,整个黄州,上自知州、通判,下至农人、渔夫,无不对苏轼这位大才子、好官员,敬之亲之,愿听他诵诗吟词,爱看他写字作画,争学他创新美食,乐与他谈天说地。苏轼也谐趣幽默,乐于交朋结友,“幅巾芒屩,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
苏轼在黄州四年间,黄州知州换了三茬儿,都对他一见如故,倾心维护。特别是陈轼和徐大受。
苏轼初到时,知州为陈轼。陈轼和蔼可亲,每天都亲自登门看望苏轼,主动与他结交。苏轼担心这会给陈轼惹麻烦,陈轼却坦然大笑,毫不在乎,并顶着违反朝规的风险,将风景优美的官驿临皋亭修葺一新,让苏轼一家居住。
陈轼继任徐大受对苏轼更是“相待如骨肉”“期与同忧患”。苏轼入仕以后,全家即赖其官俸为生,苏轼贬居黄州后,全家数十口人的吃饭问题,日益严峻起来。徐大受得知后,和陈轼一样冒着风险将当地人称“东坡”的废弃营地50亩,批给苏轼无偿耕种。这块“风水宝地”,不但解决了苏轼一家的基本生存问题,还让苏轼才情爆发,迅速而全面地生产出一大批文化艺术不朽之作。苏轼也因其名自号“东坡”,东方神州遂因之而腾起一颗与日月同辉的巨星——苏东坡。
苏轼戴罪贬居,言行举止本应受地方政府限制监管,陈轼、徐大受和第三任杨寀三位知州,却均未认真执行。好动的苏轼,因此得以由着兴致逍遥,几乎天天都在出游。四年间,不仅贬居地黄冈及黄陂、麻城的山水、寺院、古迹、文物,被苏轼观赏殆尽,就连与黄州临近的鄂州、蕲州,苏轼也去过多处。
苏轼的蕲州之游多奇遇、巧遇,特富情趣和诗意。
元丰五年三月七日,苏轼得知黄州东南三十里与蕲州的蕲水县接壤处的沙湖一带田颇丰腴,遂前往考察。其间,左臂突然肿痛难忍。听说临近蕲水县麻桥医者庞安时“针术绝妙”,因前去求治。蕲水县尉潘鲠闻信,专程赶到县界迎接。庞安石果然医术了得,“一针而愈”。随后又留苏轼在家中住了几天。庞安时严重耳聋,却颖悟绝人,苏轼与他笔谈,刚写几个字,他就彻底明白了苏轼的意思。苏轼又惊又喜,“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几天相处,苏轼对庞安时有了全面了解,更惊其“异”而敬其“精”。这个深处穷乡僻壤的民间医者,居然专门“善疗奇疾”,且博学多知,通古今,善编著。
庞安时为人,既多善行,还有品位,懂收藏,爱书法。有人世代收藏五代李廷珪墨,不幸患重病,庞安时为那人治好了病,却分文不取,独求其家所藏墨珍藏之。待这次给苏轼治好了臂痛,庞安时将墨慷慨地赠予苏轼,唯求几幅字而已。接着,庞安时又陪苏轼游清泉寺。寺在蕲水县城外二里许,传有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洗笔泉,水极甘醇。下临兰溪,溪水竟是少见的向西流。苏轼不禁在心中赞道:好个庞安时,人奇而佳,导游之境,复奇而美。遂依《浣溪沙》声律,信口歌道: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歌罢夜归,行蕲水县山中,路遇酒家,饮而醉。月色正好,披月光,乘醉意,至一小溪桥上。睡意袭来,顿觉人困马乏,就地歇会儿吧。马刚要给卸下鞍子就欢鸣,人则倒地枕臂就酣睡。被鸟鸣声唤醒时,天已破晓,只见“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诗情漾胸溢喉,苏轼提笔就在桥柱上边吟边写,一挥而就,一首《西江月》,行云流水般酣畅淋漓在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是两首著名的咏春词。前者开朗乐观,以少见的西流水这一新奇意象,水到渠成地揭示出一切皆有可能,前路自有美好的人生哲理。后者以亲切细腻的体悟,轻松欢快的行文,将一处常见的山乡夜月春晓,幻化成既可感可触,又超尘出世、美如仙界的意境,诱人神往。
孟子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
黄州四年,苏轼交友百余,又尊孟子之教,尚友古人。在古圣先贤中,苏轼尤为崇敬陶渊明,他以陶渊明为师友,既“雅嗜陶公文”,更处处仿陶公行。元丰五年二月,苏轼在东坡废弃营地旁边,又得一废圃,于其上筑室五间,名之曰“雪堂”,欲“身耕妻蚕”,终了东坡。堂成,恰值昨夜一场及时春雨刚过,即闻鹊报新晴。苏轼不禁想起陶渊明当年躬耕之暇携友春游斜川、顾瞻自得的情景,自己从今往后不也如此吗?心中窃喜,“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因作《江城子》歌之: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 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离开黄州后不久,苏轼便迎来他仕途的高光时期,青云直上,不停升迁。但他一刻也没忘记东坡那“一犁春雨”和雪堂那一枕“春睡”,时萌“归去”之念。元祐元年(1086),苏轼正在京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特作《如梦令》二首,寄好友黄州知州杨寀:
其一: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
其二:手种堂前桃李,无限绿阴青子。帘外百舌儿,惊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
【亲情】
“春雨”“温风”消残冻
因朝廷诏命限定,元丰三年正月初一苏轼离京时走得匆忙,身边唯长子苏迈陪同。二月里,其弟苏辙才将苏轼的妻子王闰之和其余家人送到黄州。苏轼悲喜交加,作词《南歌子·感旧》吟给爱妻:
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半年眉绿未曾开。明月好风闲处、是人猜。
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尊前一曲为谁哉。留取曲终一拍、待君来。
元丰二年七月,苏轼突然被捕,妻儿遭了多少惊吓和苦难啊,妻子为此半年来天天愁眉不展。贬居黄州,又前路未卜,不知会不会再给家人带来灾难?苏轼每念及此,都觉身冷心灰。如今乍见家人,这一切都化为乌有。苏轼动情地告诉爱妻:你就是春雨,能消残冻;你就是暖风,能令冷灰复燃。你和儿女们来到黄州,一切都顷刻美好如春。
王闰之贤惠能干,不仅将全家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还和苏轼一起,带领家人躬耕东坡,常常轻松地解决不少难题。苏轼买了一条黑牛,好看又好使,昵称其“黑牡丹”。可正当春耕春种大忙时节,“黑牡丹”却突发怪病,差点死了。急忙请来兽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曰:‘此牛发豆斑疮也,法当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苏轼既高兴又自豪,当即写信给京城好友参知政事章惇,炫耀爱妻道:“勿谓仆谪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犹解接黑牡丹也。言此,发公千里一笑。”
元丰五年,东坡收获大麦20余石,刚好做米饭的粳米快吃完了,遂试着舂以为饭。本来担心家人无法下咽,谁知小儿女们初吃,因“嚼之啧啧有声”,竟以之为乐,相互调笑,说是“嚼虱子”。后来,王闰之又在大麦中加些小豆,做的饭更有味而且好看,王闰之及时助兴,大笑道:“此新样二红饭也!”本是落难中凑合度日,在爱妻的睿智诱导下,竟过得情趣满满,笑声连连。
在乐度日常的同时,王闰之还悄悄做些积攒,以供苏轼交朋结友的“不时之需”。元丰五年十月十五日夜,苏轼忽然兴起,要与友人踏月再游赤壁,急需鱼和酒。正好友人刚网得一条松江鲈鱼,“顾安所得酒乎”?苏轼“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遂有后《赤壁赋》,与前《赤壁赋》并为赋中双璧。后《赤壁赋》中,苏轼“归而谋诸妇”的“妇”,正是王闰之。千古名作,王闰之与有功焉。
不过,要论对苏轼黄州期间文学艺术“功业”的参与和助推,他的胞弟苏辙则当居第一。苏辙不仅倾全力帮苏轼排除各种困扰,以保其“适情”“快意”投入创作,还经常与苏轼诗词唱和,同题作文,相互揄扬,不断将苏轼的创作激情和灵感孕育推向高潮,苏轼的很多名作,就是这样诞生的。最能展现苏轼豪放词风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即如之。就在苏辙将苏轼妻小护送到黄州,苏轼顿感家的温暖,一时心情大好的元丰三年二月,兄弟俩相伴游赏赤壁,并同题创作,苏辙写了《赤壁怀古》诗,苏轼吟成《赤壁怀古》词。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不仅是词史上豪放词风第一名作,更是“文人词”时代揭幕之作,伟大而不朽。为伟大的诞生助产,苏辙功莫大焉。
【乡情】
“岷峨春雪浪”暖心扉
元丰三年五月,苏轼全家迁居临皋亭官驿,亭下便是长江。苏轼乍一望到江水,便有一种家乡感打胸腔涌起,温暖全身,咋看咋亲切。家住峨眉山下岷江边,打小就饮岷江水。如今,魏巍峨眉,又将其圣洁的春雪,化作甘美的春水,经岷江注入长江,千里奔波,来抚慰潦倒贬居的游子。初到时值黄昏,苏轼仍一眼就“认出”了江水中那熟悉的“岷峨春雪浪”。此刻,它正像故乡熟透的葡萄美酒,绿莹芳香,醉了万顷江水,尽染满眼云山,暮色如琼杯,暮雨如喜泪。一阵东风吹过,夕阳的光辉再次照亮了江面和天空,开人视野,阔人襟怀。苏轼欣然,脱口而出,吟成一首《南乡子》:
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蒲萄涨渌醅。
春雨暗阳台,乱洒歌楼湿粉腮。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开。
苏轼意犹未尽,又作诗《迁居临皋亭》说:“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
再给好友朱康叔报喜:“已迁居江上临皋亭,甚清旷。风晨月夕,杖履野步,酌江水饮之。”
又提笔挥洒,写成小品《书临皋亭》:“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还不尽兴,又写信给好友范子丰:“临皋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钱耳。”信发出后,又将信中文字再挥洒一过,题名《临皋闲题》。
《书临皋亭》和《临皋闲题》,以极精短的篇幅,潇洒的意趣,旷达的风神,特别是深蕴的内涵和无穷的魅力,让人随其导引,享天地之大美,感万物之博爱,参人生哲理,悟生命归宿,读之则满纸诗意,掩卷则神魂通透。随意拈来,挥笔即就,苏轼写得“适情”“快意”,读者读得快意适情,搭眼即了,所得无尽。
此何文耶?古代随笔小品之神品,今日精短散文诗之逸品,在古在今,皆文学、哲学、美学巅峰之作也。诞生何地?宋代黄州东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