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在严复(1854—1921)翻译《天演论》时居住的“严公馆”附近,天津古文化街和大狮子胡同交口,建立了“天演广场”并立严复铜像。严复先生与我祖父韩安(1883—1961)之间有一段特殊的渊源,1907年的一次偶遇让他们成为晚清时期的一对伯乐与千里马。
1907年6月11日,上海《申报》登出了一则选派优秀青年赴美留学的招贤广告,因是官方主办的公费留美,报名青年很快就达到二百多名。祖父韩安虽出身贫农家庭,但他幼时因母亲在教会当洗衣女佣,得以免费在教会学校读完中小学的全部课程,特别是他又在南京汇文书院(金陵大学前身)完成中学学业,各科基础均较一般青年更为坚实,因此有幸加入考生行列。这次考试特聘严复为主考官,可见官方对这次求贤择优的重视。
同年7月12日出榜,共录取考生十三名,祖父韩安名列榜首,他扎实的汉语、英语功底和工整的颜体书法令严复倍加赞赏,并对他的前程寄予厚望。这次录取的十三人中有三名女生,其中之一便是年仅14岁的宋庆龄。严复在为国求贤的实践中做到了男女平等,体现出作为一代大师的远见卓识。
同年8月,祖父韩安与同学们于黄浦江畔的十六铺码头启程赴美,是年祖父24岁,他怀着重新谱写人生之路的憧憬,肩负着恩师严复的厚望,开启了横渡大洋、异国求学的远航。
在美求学期间,贫农家庭的影响让祖父选择了农林专业,他学习刻苦勤奋,成绩优异,成为清末留学生中第一个林学硕士,从此踏上新的人生道路。
1915年,祖父怀着报效祖国的强烈渴望学成归国,当时的中国已进入北洋时期,针对国内很多地方穷山野岭、林木荒疏的现实,祖父发起并联合其他几位林学家共同倡议设立植树节,这年7月,北洋政府申令定每年清明节为植树节,倡导植树造林。因此,作为中国植树节首倡人之一的祖父也被后人铭记。
平汉铁路(后称京汉铁路)是甲午战争之后晚清洋务派又一主导的工程,全长1214公里,于1906年通车运行。1918年,即该铁路通车的第12年,为保障铁路所需枕木和电杆的国内自筹供应,北洋政府设立了京汉铁路局造林事务所,聘祖父担任所长。他欣然前往,赴任后倍加努力,又特聘英国植物学家威廉·波尔登为助手,在河南信阳鸡公山一带的荒山野岭中开辟出5000余亩苗圃,这一大片种植的落羽杉林至今仍绿荫成片。祖父当初在鸡公山下开凿的为苗圃供水的水井至今犹存,被命名为“韩安井”;为启迪和教育后辈,近年当地又以他当初在山中的办公旧址为中心,建成韩安纪念馆,祖父的手书“科学精神把事当事,民主精神把人当人”又被重新镶嵌在大门左右的门柱上,这也是祖父一生为人行事的座右铭。今天的韩安纪念馆已成了鸡公山上一处新兴的旅游文化景点。
值得一提的是,祖父在鸡公山上还有一段与冯玉祥将军的巧遇,两人更共谱一曲“绿色传奇”。1920年,冯玉祥驻军鸡公山南麓的信阳,见祖父精心培植的大片苗圃很是钦佩,意外的结识让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惊喜。原来两人原籍都是安徽巢县,年龄上相近,特别是祖上都是世代贫农的家庭背景,更让两人灵魂深处的感情产生共鸣……于是冯的士兵也大规模投入到祖父的植树造林中,在武胜关至信阳铁路沿线和鸡公山一带植树数十万株,开启中国兵工造林历史的先河,冯玉祥也因此获“植树将军”的美名。今天鸡公山上韩安纪念馆前的两株参天大树,即为冯玉祥当年手植,被后人称为“将军树”。
1941年,在重庆的国民政府农林部设立了专门的林业科研机构——中央林业实验所,聘祖父担任所长。在任七年,祖父取得相当出色的业绩,培养了一批林业科技人才,新中国成立后,林业教学和科研上的骨干力量很多就来自当年的中央林业实验所。
1953年,祖父以70岁高龄退休,但他不甘闲寂,投入到外文典籍的翻译中。虽时隔多年,但今天面对天演广场,祖父当年的两个译件仍能唤起我诸多的反思和感触:
其一,翻译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当时祖父听从友人建议和出版单位的委托开译此书,不料于1957年夏将译稿付邮后却遭逢意外,不但译书未能出版,连寄去的译稿也不知所终,多日的辛劳竟换来终生的遗憾。在祖父去世五十多年后,二伯父乐理却在家中旧物里找到了祖父当年初译的手稿。半个世纪的时光让这些稿纸变得发黄松脆,部分章节还有缺失。二伯父一面反复整理译稿,一面让女儿雪灵去英国购回该书第二版的原著,父女二人对祖父译稿重新校译,经过三代人跨世纪的合作,一本由达尔文著,韩安、韩乐理译,韩雪灵审校的《物种起源》第二版的汉译本终于在2020年出版问世。
其二,天演广场是因严复在津翻译了赫胥黎的巨著而得名,祖父韩安除《物种起源》之外,也翻译过赫胥黎的另一本书《达尔文传略》。达尔文和赫胥黎本是同时代的英国学者,作为后起之秀的赫胥黎又是达尔文思想的忠实信徒和热情宣传者,而且《天演论》一书的主题思想也正是源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由此可见,严复与祖父韩安不仅具有学术上的共同认知,更有着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一真理的自发追求和共同向往。加之严复早在1877年就以优异成绩考入英国格林尼茨海军学院,他用自身的实践给祖父韩安的赴美留学作出表率。
当初送祖父韩安及其一众同学赴美留学,严复先生可谓慧眼识金,是为国荐才的伯乐;祖父韩安则以他一生奉行“科学精神把事当事,民主精神把人当人”的亲身实践证明,他也是不辱师命、不负众望的千里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