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初秋，我到甘肃省采风，从甘南州到天水市，从天水到渭源再到张掖，一路西行到达山丹军马场，参观场史馆得知这座军马场由西汉朝廷设立，可以追溯到西汉霍去病西征匈奴、拓土开边、屯垦驻牧之时，足有两千多年历史。人们称其为“中国最早的国企”，大家听罢不禁莞尔，毕竟彼时尚无近代中国概念，权作比喻吧。

　　2025年元月8日，适逢龙年腊月“三九”，有幸到达江西赣州的于都县，参观江西铁山垅钨业有限公司。停车于小广场前的“毛泽民纪念公园”，瞻仰革命先贤的古铜色塑像，只见花岗岩塑像基座勒有铭文：“1932年中华苏维埃国家银行成立，毛泽民为首任银行行长。当年，在铁山垅创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家国有企业——中华钨矿公司，毛泽民亲任总经理……”

　　真是意想不到，从始自古代的山丹军马场，到当代中华钨矿公司，时光跨越两千年，竟然在于都邂逅真正意义的中华“第一家国有企业”，驻足小广场毛泽民塑像前，好似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叉点，颇有风云际会之感。有同行者提及之前热播的电视剧《追风者》，为打破国民党军队对中央苏区的经济封锁，几经曲折与德国商家达成钨砂贸易，从而获取大量银洋用于中华苏维埃革命事业，剧中有些桥段正是取材江西于都钨矿的真实故事，这便愈发使人感受到于都红色历史文化的深厚了。

　　美国记者兼作家埃德加·斯诺曾在《西行漫记》里写道，“他们所经营的钨矿，在中国是最丰富的，每年生产一百万磅这种珍贵的矿物”……“1933年，苏区的对外出口贸易超过1200万元……他们冲破国民党封锁，大获其利”。另有史料记载，朱德行军沿途见到于都钨矿星罗棋布，钨砂晶莹闪亮，情不自禁称赞：“‘特矿之首’，果不其然，‘世界钨都’，名不虚传！”毛泽东则触物兴怀，踌躇满志道：“若得赣南钨矿资源，何愁给养没有着落？何愁革命不能成功？”

　　就这样，中华钨矿公司成立三年多时间里，共生产钨砂7830吨，创造了814万银元的财富，占中央苏区财政的70％，以此换取粮食、药品、食盐、布匹、枪支弹药等紧缺物资，养活了十万红军，成为苏区困难时期最为重要的经济来源，为红军长征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为中国革命作出卓越贡献，不愧被称为“红色中国第一矿”。回首于都这段光辉历史，功勋卓著的中华钨矿公司实为“共和国第一国企”。

　　于都的红色历史文化遗存，数不胜数。这里被称为“中央红军长征集结出发地”，当年红军长征出发前夕，于都百姓们踊跃送子参军、送郎当兵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于都河畔立有“长征渡口”巨石，告诉后人不要忘记艰苦卓绝的革命历史，当年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和中央直属机关就是从这里渡过于都河，踏上漫漫长征之途，因此被称为“长征第一渡口”。

　　中央红军从于都出发长征过去九十余年了，不论在于都的长征大剧院观看大型红色史诗舞台剧《长征第一渡》，还是在中央红军长征集结出发纪念园现场体验情景剧《告别》——于都农妇段桂秀送别丈夫王金长出发长征的故事，都依然感人至深，尤其催人泪下的是段桂秀几十年执着守望，无时无刻不盼望丈夫归来的事迹。

　　生于1918年的段桂秀，14岁嫁给王金长，婚后王金长便参加了红军，临行前王金长告诉妻子，等红军打了胜仗几年后就会回来。段桂秀相信金长哥哥，更相信红军必将胜利归来。从此，她日日夜夜盼望红军得胜归来的消息，独自生活、艰苦度日。当年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的于都河渡口，常年留下她翘首以待的身影。

　　直到新中国成立，当年的红军已经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还是没见当红军的哥哥归来。段桂秀不改初心，坚信金长哥哥说过的话，却等来了民政部颁发的烈士家属证。段桂秀来到那面镌刻着一行行名字的红军烈士墙前，不识字的她急于抚摸红军哥哥的名字。可是丈夫的名字镌刻在烈士墙高处，身材瘦小的她只能伸出竹杖，紧紧按在“王金长”三个字上，久久不愿放下。

　　如今，段桂秀107岁高寿，依然健康地生活在于都这块红色热土上，真是令人感动。匆忙的行程之中，真是天遂人愿，竟然有幸访问到段桂秀老人居住的车溪村，得以拜访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瑞。

　　走进段桂秀老人的家，宽房大屋显得格外明亮。老人家头脑清楚，身体硬朗，热情地跟来访者交流。人们争先恐后跟她合影，我也没有放过难得的机会。她拉住我的手跟我说话，尽管听不懂她的方言，还是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老人家的热情和乐观。

　　当地干部介绍，前些年专程安排段桂秀老人乘飞机到北京参观了天安门，那也是她金长哥哥的心愿。

　　离开车溪村继续采风路程，不胜感慨。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我们有幸在于都车溪村遇见段桂秀老人，她对爱情的忠贞和对信念的执着鼓舞了我们。于都热土不光有着红色文化传承，也是有着深远历史文化积淀的厚土。读书人耳熟能详的《爱莲说》，正是在于都的濂溪阁刊行而传播开去。历史上濂溪阁几度重建，2004年，于都县政府在濂溪书院前重建了濂溪阁，以纪念先贤周敦颐。

　　周敦颐为程颢、程颐之师，一生守拙爱莲，宋嘉祐八年五月行县至雩都，遂刻下《爱莲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流传至今。

　　于都的罗田岩摩崖石刻，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曾镌有自北宋至民国年间诗、文、题、额计七十余品，可谓蔚为大观。周敦颐《爱莲说》曾镌刻其上，时光消殒，今已不存，残存有文天祥、王阳明等先贤的石刻。此行还见到复制的岳飞所作《罗田岩访黄龙旧迹留题》：“手持竹杖访黄龙，旧穴空遗虎子踪。深锁白云无觅处，半山松竹撼西风。”证明此处曾留下抗金名将的行迹。

　　于都是个多元文化聚合的地方。走访寒信古村感受客家文化、畲族文化，古风犹存。萧姓为古村大姓旺族，因传说观音菩萨从水中来，古村祖祠旁建有水府庙，每逢农历七月二十四庙会日，便有三百余台流水席，一餐翻台数次，流水席要延续几个小时，凝聚人心，情感炽热，如今呈现乡村振兴的图景。

　　采风走过寒信古村，小小村落引发联想。当下“北上广深”被称为“大地方”，经济发达令人向往。那么地处赣南的于都呢，基于行政区划只是县级而已，然而，它深厚独特的文化积淀和无以替代的红色历史地位，同样堪称“大地方”。于都的“大”，等待后生们敞开心胸去领悟去体验去认知，定会发出“怎一个大字了得”的感慨。

　　那条名为贡江而被父老乡亲们称为于都河的母亲河，依然不舍昼夜，毫无保留地奔腾而去。河水无言地诉说着，于都也曾毫无保留地送那由子弟兵组成的滚滚铁流北去，于是有了新中国乃至今天的“北上广深”……如此说来于都小吗？不小。毋庸置疑的大地方。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