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这个冬天有点特别，没有雨水，空气干燥，只要太阳西下，屋子就干冷得厉害。景德镇陶阳新村4栋16号，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伟先生一个学生的工作室。刘伟先生和我约在这里会面。炉燃水响，一缕湿润的茶香让人心瞬间安适。

　　景德镇流传他的故事

　　他将“艺术”视若神明

　　1962年，刘伟出生在景德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我们谈爱国的时候，心中那个具体的‘国’，就是家和故乡，所以我对常念故乡的人满怀敬意。”他说。

　　2015年秋天，一个在货运站做瓷器外包装木架的师傅找到刘伟。他在给一位陶瓷艺术大师的瓷板画装木架时，不慎敲破了画作，按市场价赔偿，需要十几万元。这位师傅一年也赚不到几万元，求遍他所认识的名家大师，想请他们帮忙说情，看能不能少赔一些。

　　“他来找我时，已经两三天没吃饭了。我一听很不忍，物有物价，行有行规，损坏东西要赔是对的，虽然我也认识那位同行，可以说上话，但我更晓得一个艺术家创作的艰辛和公司的行为规则。”刘伟取出一块同等尺寸的瓷板，精心作画，认真具名，几天后入窑烧制成功。他叫来木工师傅嘱咐他，就说是托人从刘伟家花钱买来的，看看这个作品能不能抵得上损坏的画作。

　　以当时刘伟的名望和此画的立意，价格要比损坏的那幅贵多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刘伟说：“艺术家及其作品，本质上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那位大师的作品很好，他能接受这个结果，也是对我的极大尊重，我很感谢他。”对刘伟来说，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但在瓷都民众中竟口口相传，热度不减。

　　另一件小事发生在2007年冬天。刘伟开在陶瓷大世界的店门被一个“醉汉”砸碎了，这扇店门很贵。围观群众说，那个人是被雇来砸场子的。警察要把人带走，刘伟制止了。他把闹事者扶进里间屋说：“我相信你喝醉了。如果不是，请你想一想，你这样年轻，人生路还很长。一个瓷器成品要经过72道工序，哪一道工序都是一个行当。你看好哪一行，我找人教你。如果不走正路，一旦进了监狱，会给父母妻儿带来多大的伤害？你回家去，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后来，那个年轻人常来店里帮忙，与刘伟的学生们还成了朋友。

　　“艺术”这个词，刘伟视若神明。他小心翼翼地认识它、走近它、崇拜它。其实，田园、炊烟、山野和小河才是刘伟真正的艺术觉悟。他坦言，真正懂得艺术是什么，已经是从艺20年以后的事情了。

　　曾得名家指点

　　陶瓷连接世界

　　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城镇居民孩子长大后都会上山下乡。“父母、老师只晓得我理科好，却不晓得我对二十四节气异常敏感。我对田园的热爱，是与我‘终不能上大学’的悲观情绪联系在一起的。”当时的景德镇，虽有十大国营瓷厂做支柱，但实际窑火幽微、厂房破败，各类陶瓷工艺后继无人。为挽救陶瓷业危局，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给各大瓷厂解决了200名学徒指标，学徒大部分是特种技艺技术职工的后代，余下的是机关干部子女。刘伟属于后者，于1977年1月到建国瓷厂学艺，师从白海、李林洪、姚永康、陈作芳等先生。他白天跟白海老师学陶瓷工艺装饰，晚上到姚永康、李林洪老师那里学素描。

　　“在林洪老师的辅导下，我对绘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好像很久以前就学过一样。”刘伟爱上了绘画。那时景德镇的技艺师父教徒弟，就是让徒弟在泥坯和瓷器上画、描图、拍图等，但几位老师没有按照传统方式教育他，而是从素描、写生、色彩等方面系统地引导。“厂领导和技术科长多次批评我们：搞瓷器不画瓷器，一天到晚画那些素描色彩有什么用？陈作芳老师当场反驳，过后对我们说，别听他们瞎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什么是有用的了。”

　　1977年恢复高考，刘伟如遭雷击，“要知道能考大学，我为什么当学徒！”心情低落的他第一次和父母发生冲突。军人出身的父亲说：“第一，做一行要爱一行；第二，当初的选择是为了留在城里，不能占了留城指标又见异思迁。一边学习一边工作，并不影响你以后考大学。”刘伟回忆父亲的教育：爱，就要真爱，爱自己、爱亲人、爱国家，爱不是索取，而是给予，占人便宜的人不会爱别人，别人也不会爱他。

　　学徒四年，1981年，刘伟以总成绩第二名考入景德镇职工大学美术系；三年毕业后到东风瓷厂，在日用瓷设计岗位干到工艺美术研究所副所长；1992年，他调到市陶瓷研究所，之后出任唐窑厂厂长……凭着对艺术创作的热情，刘伟逐渐摸索出一条符合自身审美趣味的创作道路。他深研陶瓷的釉下装饰技法，将这些装饰技法带入粉彩、琉璃彩的创作中，同时学习绘画理论，达到技法与理论互为支撑。他认为：对生活始终抱有热忱最关键，在象牙塔里搞创作没有出路。同样关键的还有不停地学习和思考，精读文学和哲学书籍，让他对人生有了更深切的体悟，思考能力也得到加强。

　　在他35岁以前，尽管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作品多次获奖，荣誉一个接一个，但总觉得自己的作品像无根的浮萍。直到有一天，无意间看到国画名家任光荣先生的“乡情系列”，他才如梦方醒。自此，温情四溢、如歌如诉的釉下彩、粉彩和琉璃彩“田园诗情”代表作《金秋十月》《湖光村影》《徽乡情》《瑞雪丰年》《清幽》《希望的田野》等横空出世。

　　“陶瓷艺术开启了我人生的梦想，我用陶瓷艺术语言与外界交流，与世界连接，我驻足和喜欢的地方都是我前世今生的故乡。”刘伟说这番话时，其神往的目光已穿透厚厚的窗帘，穿透景德镇邈远的天空。这目光落在徽州皖南、福建泉州、山东青岛、哈尔滨雪乡，坝上草原、北京故宫，落在韩国利川、日本东京、新加坡海岸、法国里昂……他心中的故乡并不局限于景德镇，四十多年来他所游历、采风和研学的名山大川、东洋西域，都幻化成故乡的美丽形象。

　　幼子患病遭遇坎坷

　　凤凰涅槃之后重生

　　大学毕业二十多年后，刘伟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说，他上大学最大的收获就是遇到了爱情。这位“女神”不像“艺术”那样一闪而过，而是铿锵有声地落入刘伟的心田。但是，他很快就气馁了。紫云同学，是著名陶瓷艺术大师赵惠民先生的爱女，受家学影响，不仅仕女花鸟画光鲜夺目，本人性格也是豪放不羁、英姿勃发。这让刘伟自矮三分，只有拼命画画并强迫自己名列前茅。

　　经历过曲折动人的求爱之路，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有一句谶语这样说：“爱情美好吗？若想长久，必受磨难。”就在刘伟和妻子事业有成、婚姻美满的时候，他们的孩子瀚文，一个聪明灵秀的男孩，却在6岁时突患脑疾。灾难猝不及防，生活瞬间变样。多家医院治疗无果，三年后，一位相熟的权威专家对刘伟说：“放手吧，这个孩子你带不大的。”

　　绝望中的刘伟，没有把真相告诉爱人，他既选择一个人来承受绝望，又和爱人一起抱着会有奇迹出现的希冀，不停地往返南昌、上海、北京和广州。儿子6岁得病，18岁去世，整整12年。在往返上海的列车上，疲惫不堪的父亲，拥抱着一年年长大却越来越昏昏欲睡的儿子。为找到某位名医，刘伟曾徒步跟踪几公里，直至找到名医居住的小区。

　　与付出的辛劳相比，没钱救治爱子的精神折磨更加残酷。那时刘伟在唐窑瓷厂厂长任上，排解家庭压力的方式之一，就是把精力用在工作上。五年后，瓷厂有了利润，起死回生，但考虑到实际情况，刘伟还是决定辞职下海。妻子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我能画，我们一起开门店。”

　　这段日子，他们又迎来了一双健康可爱的儿女，生活重现亮色。如今，妻子赵紫云已是中国陶瓷艺术大师，在刘伟追求艺术的道路上，她和父亲赵惠民先生是第一助力人；在长子重病期间，她几近精神崩溃，却主动扛起家庭重担，尽力提供良好的生活环境。刘伟说：“紫云是我可爱可敬的伴侣，也是我的良师益友。她的情和爱，比泥土更朴实，比窑火更炽烈，比时间更长久。”

　　2005年，长子瀚文去世。已经有了些积蓄的刘伟，和爱人一起常到残疾人学校捐款捐物。有一次，在拍卖活动现场，上饶德兴市一位教育局局长找到刘伟说，德兴市炉弯村太偏僻，能不能资助建一所学校？几天后，刘伟转去50万元。这所希望小学建成后的第三年，刘伟夫妇又在景德镇浮梁县峙滩镇清溪村捐建了第二所希望小学。

　　深刻理解陶瓷文化

　　72道工序烧制成型

　　陶瓷艺术的发展离不开传承。刘伟对景德镇陶瓷技艺的传承，是建立在对陶瓷文化深刻理解基础上的。他说，陶瓷艺术不仅仅是在器皿和瓷板上画画，而是把泥土通过72道工序最终烧制成型的综合性创造。刘伟认为，早期“珠山八友”的主要贡献是瓷绘；新中国成立后，王锡良、张松茂、赵惠民、陆如、刘平等一批大师解决了陶瓷工艺和美术完美融合的问题。刘伟这一代乃至之后的陶瓷艺术工作者，只有在继承前人智慧成果的同时，继续放眼世界、博采众长、不断创新，才会有所发展。正是基于这种眼光，“下海”十年的刘伟重新“上岸”，先后担任了市陶瓷研究所副所长、陶瓷研究院副院长，直至退休。

　　刘伟带徒弟传技授业，在景德镇也传为美谈。他说，陶瓷艺术是一门手艺，师徒传承是古制，虽然现在有陶瓷大学等高校，但满足不了社会需求，师徒制的授课方式仍然存在。较早投师刘伟门下的徒弟王延天说：“师父收徒，一是看人品，二是看刻苦用功。”刘伟坦言，自己门下几十名弟子，学历不同、技能各异，但多为寒门出身。他收徒要考验“三观”：关于人生观和世界观，他归结为爱自己、爱亲友、爱国家、爱生活；关于价值观，他以身说法——国家有好政策，身处好的营商环境，自己有真才实学，实现财富自由并不太困难，但作为艺术家，却不能在金钱里迷失。

　　谈到中国陶瓷文化如何在世界舞台上再创辉煌，刘伟停顿片刻说：“我们有差距，观念不到位、整合创新成果不到位、文化传播手段跟不上，但我有信心，中国陶瓷文化底蕴深厚，有源源不断来求学创业的年轻人，有越来越多国内外的艺术家，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一群人的力量是无限的。景德镇陶瓷艺术乃至中国陶瓷文化的长足发展，是景德镇人肩负的责任，也是所有中国人肩负的责任。”

　　对话刘伟

　　景德镇千年窑火不断

　　为众多弟子传授技艺

　　王小柔：瓷器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标识，景德镇千年窑火不断，享有“世界瓷都”美誉。作为集瓷器装饰设计和绘画于一身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您怎样评价当代景德镇的陶瓷艺术？

　　刘伟：中国陶瓷是古人劳动智慧的结晶，千百年来，日用瓷满足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艺术陶瓷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中国是举世公认的陶瓷王国，南北都有著名的窑口，在质地和工艺上各有传统和成就。但从艺术审美来说，景德镇的瓷艺在工艺、烧制、造型和色彩等方面确实远远走在前面。

　　王小柔：中国文化讲究道统，但有人认为道统也有缺憾，那就是重道轻器，厚理薄技，所以，工艺美术一直游离于主流美术之外。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刘伟：“道统”一说由朱子提出，是儒家传道系统的一种说法。文化、艺术和人的思想需要较长时间实践，经过不断继承、创新，慢慢形成道统。中国画的线条至上、空灵意境是世界美术精华的一部分。可能瓷器与中国人结缘太久，加上古代皇权对瓷艺创造的垄断地位，瓷艺发展相对缓慢。近百年来，经过一代代瓷艺人的努力，中国瓷艺的成就举世瞩目，现在一些国内国际美术展览和专业评奖都增设了瓷艺内容，文化自觉融合就是文化自信。

　　王小柔：您认为好的艺术家最根本的特质是什么？

　　刘伟：是真挚的情感、博爱的心、宽广的视野、哲学家的思考、持续的学习和把这几种特质体现在具体作品上的能力。没有理想主义的作品不会打动人和感染人，但理想主义是建立在热爱生活、感悟生命基础上的。不论生活是苦是甜、是悲是喜，坦然接受才是爱，但这些还都归于小爱，只有大爱才值得被记录和传播。

　　王小柔：您已经退休，功成名就，完全可以含饴弄孙、安度晚年，却仍有三十多名弟子不离左右求学问道，这是您所希望的吗？

　　刘伟：如今“景漂”青年艺术家数以万计，他们出身不同、学历各异，有的对陶瓷艺术创作的门径还很陌生。我出生在景德镇，这美玉般的小镇塑造了我、成就了我。我所能回报故乡的并不多，传技布道给那些刻苦学习、孜孜以求的八方学子，我感到浑身充满活力，而且幸福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