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北京玉渊潭还没有围墙，昆玉河两岸长满茂密的灌木丛；放眼望去，一派野趣。

　　每年逢八月十五，下班以后，如果晚间没有重要活动，我总会带家里人来这里，背包里当然带着月饼和茶水。因为玉渊潭离住所近，我们就将室内的团圆改为野外的团圆，为的是能大面积地抬头望明月，周围又没有建筑物的遮挡，心灵能直接接受天体的启示。有几年，秋夜已有凉意，我们一家坐在昆玉河边的灌木丛石头上，亲眼看见月亮升起来，银辉铺天盖地，昆玉河泛起银色的涟漪，月辉也落在我们坐的石头上，落在手掌上。我们在月光下开始吃月饼，月饼表皮的碎屑黏在手指上，舌尖马上卷起，现在想来都有透心的香甜。后来，玉渊潭立起围墙，成了收费公园，昆玉河两岸的灌木丛也被砍伐，园林工人用鱼鳞坑栽上整齐划一的绿草，河两岸陆续盖起高楼大厦，天际线消失了，我们也失去了来这里赏月过中秋的兴趣。好在北京西郊还有颐和园、香山，追寻山水之乐并不需要跑多远的路。以后几年的八月十五，我们就在昆明湖畔、香山饭店赏月，有兴致时，还在听鹂馆大吃一顿，享受一次豪华的中秋节家宴。我是“小资情调”吗？不是。中秋夜暂离闹市的初衷是，我想在辽阔的、没有灯光干扰的天空看到十五的月亮，让此时的心里响起《月光奏鸣曲》或是《彩云追月》，让我可怜的心变得明净澄澈。

　　在古典诗词里，吟诵月亮，尤其是吟诵十五的月亮的篇章车载斗量，几乎每个诗人都写过以月亮为题的诗篇；这是个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按天体运动的规律，每月中旬都会有圆月升起来，但八月十五的月亮却成为照亮华夏大地、华人世界的明灯，成为一家团聚、团圆的盛大节日。据史料记载，自宋元以后，赏月吃月饼过中秋节才成为社会风俗制度。但在宋元以前，一轮明月当头照已经启发浪漫主义诗人的灵感，亦是中国人对美满生活的隐喻；更有行而上的终极追问者，是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水与月亮的关系，到了北宋苏轼的《前赤壁赋》，就升华为苏轼的哲学思想。苏子与客月下泛舟，在笑谈中对宇宙、人生的存在开悟：“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在唐宋诗人的篇章里，月亮触动人的情思，也启发人的哲思。用科学的眼眸看，月球自身不发光，冰冷荒凉，但有太阳的赐予，她在人间就成了万众仰望的月神。

　　童年时在农村，哪个小孩不盼望过八月十五？那还是粮食紧缺的年代，吃饭问题尚未解决，但孩子们还盼着八月十五能吃到香甜、松软的月饼。乡村供销社的柜台上，在这个季节已陈列绿色标语纸包装、再附一张木版印刷的“中秋月饼”红纸、用褐色纸绳十字包起来的新鲜月饼，月饼的油渍浸透绿纸，香味飘出供销社门市部的木门，满街都是节日的气味，童谣“青丝红丝，核桃仁子”呼叫起来。我总不能忘记童年时在故乡过八月十五，等待月亮升起来的时刻：家里在院子中央放一张小供桌，桌子上摆放月饼、青果、葡萄、梨，还有妈妈包的一碟饺子，香炉里的线香袅袅，一场拜月的典礼即将开始。我们家的东部，迎面是霍山的最高顶──老爷顶，当月亮缓缓从山顶豁口升起时，昏暗的院子里亮起来，仿佛创世纪的神话：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我们都不免张嘴“啊”一声，惊奇于今晚月亮的皎洁，又大又圆！更让我难忘的，是月亮的银辉穿过湿润、清凉的夜露，草叶露珠里都包着一颗小月亮！孩子们拜月，心里想的还是吃供桌上的月饼水果，所以，说“月是故乡明”，是因为儿时看到的故乡的月亮是有露水的，儿时吃到的故乡月饼馅儿是“青丝红丝，核桃仁子”。

　　中秋节，阖家团圆的节日，天涯共此时。团圆，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族群心愿和价值观，哪怕是在国破山河在的战争年代，离乡背井的军民也盼望一家人能在战火里团圆。我研究孙犁，对《荷花淀》的开头第一句“月亮升起来”琢磨多年，企图破解作家创作时的心理状态：从小说创作的技术层面分析，“月亮升起来”如舞台上的灯光亮起，小说故事要展开的场景、人物就依次暴露在读者眼前，但作家借助月亮升起展开故事，恐怕还有更深层次的心理因素。我写信请教，孙犁回复：“其实，《荷花淀》等篇是我在延安时的思乡之情、思亲之情的流露，感情色彩多于现实色彩。”这就回答了我的问题。这篇经典作品，是从几位水乡的妇女冒险探亲展开的：丈夫背着枪去打日本鬼子了，夫妻之间还是希望能有一次小团圆。因此，“月亮升起来”，是“思亲之情”的隐喻。

　　（题图由新华社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