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个园·勺园(图) 2024年12月13日  阎晓明

  1958年至1964年,我在天津鞍山道小学读书。大约四年级时,班上来了一名插班生叫谷川。不久,谷川邀我去他家,就是学校对面那个阔门高墙的大院。穿过大门,不由不惊叹迎面楼房的造型与颜色,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样式,仿佛积木搭摆般别致。通向楼房的甬道两侧,铺着纯白如雪的鹅卵石,石砾中静静挺立着几株大树。已忘记进楼之后是怎样走到他家的,只记得踏着的楼梯仿佛全新,赭红色的油漆生鲜锃亮,不像其他同学家楼梯陈旧得露出原木且磨得失了棱角。屋内窗明几净、洁雅至极,犹如彩色电影《黑熊与公主》里的宫殿。印象最深的是铺有台布的桌上竖一相框,嵌着谷川父亲同毛主席握手的照片。住惯了大杂院平房的我,紧张得近乎窒息,我家仅有一张腿子和四周均可折叠的、重新抹了土黄色漆的二手方圆桌,用时才能摆至凹凸不平的黑泥地面上,更不晓得还有台布可铺。后读《红楼梦》,方觉自己当时恍有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之感。

  读初二时,我便离津赴陇拓荒大漠去了。时隔25年调回天津后,方知谷川家住的是静园。静园本名乾园,末代皇帝溥仪被逐出紫禁城后流落天津,先住张园,后于1929年移居乾园。入住后,溥仪亲自改“乾”为“静”,意在“静以养浩然之气”。岂料,树欲静而风不止,竟演绎出一组惊天秘闻大故事。1931年10月,这位“皇上”同“皇妃”文琇居然经律师履行法律程序而离婚,成为中国皇权史上空前绝后的孤案,静园也被舆情推上风口浪尖。一个月后,日本装甲车又大剌剌开到静园大门前,一边让便衣队烧杀抢掠制造暴乱,一边瞒天过海送溥仪出津,挟往长春去充当伪“满洲国”的傀儡。横竖是末代帝王曾经“屋漏偏逢连阴雨”的宅子,我能在普通人不得入内的年代,进去当了一把“刘姥姥”,这段经历还算蛮特别的。

  静园虽称园,却只是宅院而非园林。由于我迄今尚无长时间乐享旅游的机会,便也无缘品赏闻名遐迩的拙政园、留园、狮子林等江南园林。纵使为拍摄电视系列片《中国母亲》到了昆山,也未敢越雷池半步前往苏州,那可真叫可望而不可及。

  当然,也有可望且可及的时候。上世纪80年代初到扬州出差,同以往一样,入住招待所后先买一张当地地图,按图索骥寻找蹭游点。发现距住处最近的景点是“个园”,游人极少,正是细赏良机,然而我却是古典园林艺术的“文盲”,总觉天下园林长得一个模样,其亭台楼阁跟天津人民公园的也无甚差别。人民公园过去叫荣园,与个园同属清代建造。但个园名字取得极妙,门票上的简介说,一因园内多竹,故以半个“竹”字为园名;二因“个”字形若竹叶,是为名。

  “先生!”一年轻人打断了我对门票的阅读,“请问清朝建园时,‘个’字还是繁体吧?当时能取这个园名吗?”颇含挑战性的疑问似具传染性,繁体的“个”字本当左为单立人,右为“固”字啊,我也不得不生疑了:“当时也能这么写吧?现在有些简体字好像就是古人书写行草时简化的呢!”我的回答或可自圆其说,不过却无实证。很久以后,直至有条件在互联网上一睹书法家墨宝时,才查到赵孟頫、赵雍父子,八大山人朱耷,以及郑板桥、赵之谦、吴昌硕都曾写过简化的“个”,其中吴昌硕的“个”字像极竹叶。找到证据后又不免突发奇想,个园何不辟一碑林,专门展示这些“个”字呢?

  对个园建筑看不出所以然,却对园内的“四季假山”印象深刻,其想象力超强的设计巧思令人折服。春山用寓意“雨后春笋”的“笋石”巧构,夏山赖“夏荷满湖”的“湖石”妙叠,秋山为“叠翠流金”的“黄石”垒砌,冬山以“银装素裹”的“宣石”形塑。整个园子面积不算大,却设计建造得小巧玲珑、精妙绝伦。

  近抵嘉兴,游览南湖却意外闯入勺园。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园,造得却出人意料的好,步步佳景,令我端着手机拍不停。据传该园形同一把勺子伸向南湖湖面,故名。勺园建于明末,是复社和东林党一干文人饮宴聚会之所,吴梅村、陈子龙、钱谦益、张溥、陈维嵩等均曾留踪于此。这里最著名的故事,与国学大师陈寅恪的一部巨著有关。上世纪50年代中期,陈氏开始对柳如是与陈子龙、钱谦益的姻缘进行考证,十年后方完成他写作时间最长、篇幅最大的八十万言封笔之作《柳如是别传》。书言:“勺园一地,乃钱柳姻缘得以成就之枢纽。”柳如是系嘉兴人,自幼聪慧好学,才气过人。因其文艺才华出类拔萃,获称“秦淮八艳”之首,列李香君、董小宛、陈圆圆等之前。八大山人题过她的画,其书法亦被后人赞为“铁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字如其人,挥毫时腕发铁力,乱局中身具铁骨,她曾与诸多民族志士纵论天下兴亡,抒发政治抱负。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在勺园养病的柳如是与当时官场失意、赋闲在家的文坛名士钱谦益相见相识,在钱处于人生最低谷时主动相嫁。崇祯自缢、清军进京后,柳如是鼓励丈夫支持建立在南京的弘光小朝廷,出任南明的礼部尚书。不久,清军兵临南京城下,南明岌岌可危。柳如是志在践行自己“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乱御侮。如我身为男子,必当救亡图存,以身报国”的誓言,欲牵手丈夫投水殉国。贪生畏死的钱谦益却苟且不前,最终被逼下水,又言“水太冷,不能下”,死死托住欲沉水中的柳如是。旋即他不听柳的苦苦相劝,甘愿降清,赴北京做清朝的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半年后终受执意留守南京的柳如是感召,称病辞归。清顺治四年(1647年),钱因反清案受牵连入狱,家人一筹莫展,只会唉声叹气,无一人敢言施救。柳如是临危挺身而出,四处奔走,救钱出囹圄,并鼓励其与抵清将领联络,从事复明活动。后钱谦益去世,族人欲夺家产,柳如是以命相搏,做出门前自缢的壮烈之举,用大无畏气概吓退恶棍,将生命定格于46岁。

  明清交替动乱之世,集侠气、才气、骨气于一身的柳如是无疑显示了一种大义凛然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家国情怀。反清革命家徐天啸在被誉为“中国第一部妇女通史”的《神州女子新史》中赞柳“其志操之高洁,其举动之慷慨,其言辞之委婉而激烈,非真爱国者不能”。同为嘉兴人的王国维则赋诗赞柳:“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述说在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包括柳夫钱谦益在内的那些屈膝变节之士大夫,论气节与操守,又有几人能比肩那个所谓“下贱”的歌妓?

  仿佛就在不经意间,于人生的三个阶段巧遇三个不同的园。历史上的静园并不平静,曾见证变幻莫测的时代风云;个园确有个性,愿天下园林都能造出让人记得住且耐寻味的鲜明个性;勺园则可助我们舀取深湖之一勺,凝望晶莹的滴水,去透视比天空海洋更为奇丽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