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潞河督运图(局部)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历史上,天津城最重北城门,东门次之。清代北门颜额“带河”,东门挂匾“镇海”,张扬这一方热土形胜之妙——襟海带河。河海通津的区位优势,助力津城的崛起与发展,也塑造城市的文化性格。对此,本文且以天津城市得名缘由的视角,略述一二。
在地理特点方面,津沽为退海之地。康乾时期,津人王又朴《诗礼堂杂纂》记:“父老相传,海即在直沽之下,今且东去一百余里矣。而余亦往往于海之西北各乡村,如泥沽葛沽见掘地得蛤蜃无算。则地渐运而西,水渐运而东,可为明验也。”表述海退陆进、沧桑演变,“渐运”一词甚为传神。参与成陆,有携泥沙而来的黄河。渤海西岸至少四道年代不同的贝壳堤,留下一道道古海岸遗迹。称谓这地貌,津人有时用“堼”字。堼音横,去声,《现代汉语词典》词条:“用于地名:大堼上丨东堼(都在天津)。”词条的括号加注,特作提示。清乾隆年间救灾排涝,导水分流,经中堂洼入海,地方志记洼内土堼如堤,“多年海蛤积聚而成,其坚如石,非开凿土堼水不能过”。贝壳堤,民间习称“蛤蜊堤”。当代学界关于贝壳堤的考察研究,上世纪50年代由天津学者李世瑜首开其端。
退海之地,河汊洼淀众多,便有“七十二沽”之说。其名目,清同治年续修县志曾逐一开列。泥沽葛沽丁字沽,塘沽汉沽咸水沽,“沽”成系列,还与“直”结伴,与“津”璧合,“统领”这方热土的地名文化。
地处渤海之滨,又拥有诸水汇流的出海口,所谓“九河下梢”包括运河,众水合一,扇面般的图形,成了海河流域的形象概括。“下梢”与“九河”,以舟楫航运论,是海港与腹地的关系,也是传递城市辐射力的天然渠道。旧时,白洋淀水畔的鄚州药王庙会规模较大,民谣夸耀见过大世面,“上过京,下过卫,赶过鄚州药王会”,可见那时河北人眼里的“京津冀”。所言“上”“下”无贵贱之分。一句“下天津卫”,乘船顺流而下,自有“轻舟已过”、奔趋繁华街市之爽。明朝所设军卫不少,“下卫”却能指向明确,还有“卫派”称谓的各种事物,天津城把“卫”字叫响,凭着自身在发展中获得的魅力,也得益于“九河下梢”。当年皇会盛况,可为直观例证。光绪年间《津门杂记》载:“香船之赴庙烧香者,不远数百里而来,由御河起,沿至北河、海河,帆樯林立。如芥园、湾子、茶店口、院门口、三岔河口,所有可以泊船之处,几于无隙可寻。河面黄旗飞舞空中,俱写‘天后进香’字样。红颜白鬓,迷漫于途。”“下梢”与“九河”之间的交通,自然不仅仅是实现了大众文化狂欢的共享。
津地河流,更得说运河。
自然造化,加以人工,三国时代曹操为北伐乌桓,利用原有河道,开辟了平虏渠、泉州渠、新河三条运渠。其中平虏渠,大体相当于今南运河从河北省青县至天津静海区独流镇之间的一段,沟通了滹沱河和泒河,清河也就可以沿泒河再向北与沽水相会。华北平原上三百多条大小河流组成的清河、滹沱河、泒河,三大河流汇合入海,初步形成扇形水系。
宋、金对峙时期,金朝立中都城于燕京(今北京)。自古不绝的水道运粮,至此与天津河道的关联更显紧要。隋炀帝开凿永济渠(即大运河北段),本是经过霸州的。金泰和五年(1205),那里河道浅涩行船难。金章宗改凿运渠,河道至独流时不再西转,而是经三岔河口,北达通州。转年,为保障漕河运输,规定沿河县官加带“管勾漕河事”职衔——有如“河长制”。所列一串地名,靖海(今静海)和武清均在列。贞祐二年(1214),“直沽”名称在《金史》出现了:以完颜佐为都统,完颜咬住副之,“戍直沽寨”。完颜佐“初为武清县巡检”,完颜咬住“为柳口镇巡检”。武清守着由燕京北来的河,柳口(后来称杨柳青)守着由南向北的河,两处的巡检一正一副“戍直沽寨”,来守河运枢纽。都统拥有五千兵员,可见直沽寨的规模。直沽寨应是走向城市的最初萌芽。这被深深印在城市记忆里。如今古文化街南口北口,“津门故里”“沽上艺苑”两座牌坊相呼应。
元朝的建立,扩大了漕运规模。《元史·食货志一》记,“元都于燕,去江南极远,而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漕粮转输,尝试陆河联运三条线路之后,不得已将目光投向海运,由江浙航海至大沽口,再走河道至燕京。海路也经过三次探索。先试近岸航路,再改为不一味地“沿山求屿”,乃至后来的更加远岸,赶上“风信有时,自浙西至京师,不过旬日”,《元史》接着写道:“然风涛不测,粮船漂溺者无岁无之,间亦有船坏而弃其米者。”并不掩饰海浪险恶。“杂沓东入海,归来几人在?”这首元代歌谣,表达视海路为畏途,也写到“复祷天妃上海船”。航海者心理压力的疏解,靠帆船造得能经风浪,靠驾船技能,也靠崇信海神的心理慰藉。这便是妈祖文化北传的背景。
元朝累次“加封天妃神号,积至十字”,为“护国庇民广济福惠明著天妃”,“庙曰灵慈”——津地大直沽天妃宫额匾正是“灵慈”。《元史·祭祀志》还记,“直沽、平江、周泾、泉、福、兴化等处皆有庙。皇庆以来,岁遣使赍香遍祭”。岁岁举行官祭的六个地方,北方唯有直沽。这六地,“泉、福、兴化”,妈祖文化发祥地福建占三,而平江、周泾之于直沽,则是海漕一线系两端。“海漕粮至直沽,遣使祀海神天妃”,妈祖文化的北来,直沽不只是接受方,也是文化互动传播的参与者。直沽致祭,敕建的天妃宫——这里一地两座,全国仅例,河之东岸、西岸各一。信众是被河海联运枢纽聚拢的南方人与北方人。妈祖文化成为天津城市端倪时期的原点文化,经明朝传承,至清代天后娘娘被奉为“三津福主”、民俗大神,广泛地影响了津地文化。如今旅游热门打卡地——津味醇厚的古文化街,即海河西岸天后宫前的宫南、宫北大街。
元朝时,翰林学士张翥有诗曰,“晓日三叉口,连樯集万艘”,又有诗句“一日粮船到直沽,吴罂越布满街衢”,可见河海联运带来的活力。且不止这些。明代创修三卫志的天津道官员胡文璧曾概括:“元统四海,东南贡赋集刘家港,由海道上直沽,达燕都。舟车攸会,聚落始繁,有宫观,有接运厅,有临清万户府,皆在大直沽。”聚落繁,官衙立,不妨视为对城市起步的驱动。盐的产销也来助力。据地方志所载《三汊沽创立盐场碑记》,得益于“河路通便,商贩憧憧往来,是年办得课五百余锭,比之他场几倍之”。元代诗人傅若金《直沽口》选取典型场景,有句“使收通漕米,兵捕入京盐”,漕运与盐业并举,均得于区位优势河与海。
水到渠成,元延祐三年(1316)春,“改直沽为海津镇”,寨升镇,为明代设卫建城做铺垫。镇称海津,意谓通海之津,既讲海也说河,质朴写实地总括了元王朝的直沽认知。值得一提的是,得于明代的城名“天津”,海津镇之“津”先期占了“半壁江山”。有预见而“抢注”?自然不是。津城命名借鉴了前朝?没有可助直接认定的史料。然而,关于区位特征的认识,元明两代“英雄所见略同”,这样讲大约经得起推敲吧。
永乐二年(1404),明成祖朱棣决策设天津卫并筑城。据《明太宗实录》所载,朱棣“以直沽海运商舶往来之冲,宜设军卫,且海口田土膏腴,命调缘海诸卫军士屯守”。海运商舶往来之冲,说海船其实也说到河;列出的缘由,水陆兼及——关于陆,偏偏关注的是“海口田土”,要调动原本沿海驻守的军卫来屯守海口。何谓海口,不就是河与海的连接吗?南粮北运,明初因循元代走海路,此时依旧;与洪武年间不同的是,燕王朱棣兴“靖难之役”,打从侄子手中夺得天下的那天起,即在运筹迁都北京。京畿门户、河海通津,区位特征决定明王朝在这里布置三个军卫、筑造一座城。主持修建城池的官员,一为工部尚书黄福,一为平江伯、海运粮储总兵官陈瑄。建城的同时,陈瑄还在津做了两件事:沿河建仓囤,以便海船漕粮的内河转运;重修天妃宫,服务河海航行。
天津之名,取意天子渡河的地方,由朱棣命名。迄今所见最早的记载,是建城之后90年,弘治年间首任天津道刘福兴土木,朝臣程敏政为涌泉寺撰文,大学士李东阳为城墙城门写记,言及朱棣“入靖内难,自小直沽渡跸而南,名其地曰天津”“筑城浚池,立为今名,则象车驾所渡处”。现存的碑石,有嘉靖年间《重修天津三官庙记》,碑文“圣驾尝由此济渡沧州,因赐名曰天津”。都是讲,直沽河流与明初一次重大军事政治事件的关联及对胜利的纪念,被嵌入这一名称里。
清代人承接这份地名遗产,康熙时修卫志不仅载“文皇渡此,赐名曰天津”,还写有纪念牌坊——龙飞渡跸坊,在北门外运河畔。乾隆初年修县志,龙飞渡跸牌坊依旧立着。可是,这部志书卷首凡例列出“天津之名,《金史》第以河传”,序文提及“津邑特肇端于卫,卫则肇端于海津镇”,正文又引述朱棣的重要谋士姚广孝所谓“天津九星,占应小直沽,以此得名”,似乎在为“赐名说”做补充——这些材料提示,“天津”之名浓缩了河海通津、金元明三代漕运史,“天津九星”云云,则是借用古典天文学的传说,夸耀大地上的河流,称赞其为通京水道、畿辅御河。
帝王命名,对于城市文化不是减分的事。可是,既然存在诸多相关文史话题,也没必要视而不见,拒绝加分。“天津”名称的底蕴,与“直沽”“海津”一脉相承,包含着古代对于河海通津区位特点的认知,包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作如是观,或许优于将这一地名的来源单一化。
“朝发轫于天津兮”,这是先秦诗人屈原吟咏星空银河的名句。星海天河,海风河韵,天津是座拥有嘉名的城市。这嘉名,浓缩着京畿门户、河海通津,关于区位优势的表达。
(作者系《今晚报》高级编辑,曾任天津市政协文史委委员、《天津文史》特约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