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头”老牛(图) 2024年10月31日  杨士军 本版题图 张宇尘

  天津人把以抬杠为乐、专爱反驳他人、认为自己永远正确,而且对方不认输绝不住嘴儿的人,称为“杠头”。

  邻居老牛就是个“杠头”,不抬杠,不说话,一说话,准抬杠,犯不上的一点儿小事,他都能跟你杠上半天。前几天,几个邻居在小花园里闲聊,老李说,还是住北房好,满屋子的太阳,比南房的温度要高五六摄氏度。老牛马上搭腔儿,说北房也有不好的时候,下午一过4点就不见太阳了。老王想顺着老牛说,要想下午见阳光,就得住东房。没承想,老牛立马就来了一句,有钱不住东、西房,这都是在辙的。老刘一看老牛摆出要和这两位抬杠的架势,赶紧转换话题说,今年的天气确实有点儿怪,这才刚阳历6月,就热得穿短袖儿了。老牛却说,这怪吗?有一年,4月份就到27摄氏度了。老李、老王和老刘三位邻居,都被他怼了一回,相互间对了个眼神儿,各自找个借口转身到别处溜达去了。小花园里只剩下了老牛,他觉得今天没过足抬杠的瘾,闷闷不乐地往家走。

  老牛住的是一梯四户的老式单元房,六楼到顶,他家住三楼,是个五十多平方米的偏单。老牛一进门,见老伴儿牛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手机,立刻来了气,直眉瞪眼地说,这都几点了还不做饭,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手机!牛婶这人脾气比较随和,跟老牛过了大半辈子,对他的脾气早就摸透了,一看老牛进门说话这劲头儿,就知道准是在外面抬杠没尽兴,不能跟他对着来,赶紧放下手机说,今天晚上就咱俩吃饭,麻酱捞面,有现成的干切面,麻酱我都调好了,黄瓜我也洗干净了,一会儿炸点儿花椒油,再沏个馃子卤,剥几瓣蒜就开吃。

  老牛一听老伴儿没跟他犯顶,还接着找茬儿说,麻酱面省事儿,那也得赶紧做啊。还有,又沏馃子卤,都说尽量少吃馃子,可你为嘛不听呢?牛婶说,那不是早晨吃早点时剩了一根馃子吗,不沏馃子卤,就得留着包素饺子。天津人把芝麻酱叫麻酱,吃麻酱捞面,还要炸花椒油。在馃子上加点酱豆腐,切上一些芫荽,用煮面条的热面汤往上面一浇,这就是一碗标准的馃子卤。

  此刻,牛婶放下了手机,把煮面用的钢精锅倒上水,放到煤气灶上,点着了火,又忙乎掰馃子、洗芫荽,看有些忙不过来,便对老牛说,您了帮忙剥几瓣儿蒜吧。老牛抬杠没过瘾,心里还是不太痛快,拿起蒜来,就又挑毛病说,你看这新蒜早就下来了,别管是宝坻的,还是静海的,买点儿新蒜多好,这还是去年的独头蒜,剥得我手指头疼。牛婶的忍耐度已经快到极限了,拿白眼珠儿瞟了老伴儿一眼,拿起一瓣蒜,一边剥,一边说,要不我剥蒜,你去煮面!老牛说,煮面更麻烦,还是你去煮吧。

  正在这时,牛婶的手机响了,是微信视频通话的邀请。牛婶马上去拿电话,让老牛看着点煮面的锅,别沸了。这个视频通话,是他们在上海上大学的外孙子打来的,说是想姥姥、姥爷了,这会儿正有点儿时间想问候一下。老牛一听是外孙子来的视频,也不管锅里煮着面条,凑过来也要跟外孙子聊几句,想看看自己的心肝儿宝贝是胖了,还是瘦了。爷孙俩儿这一聊起来,可就嘛都忘了,还是牛婶想起了煤气灶上煮着的面条,赶紧站起身跑进厨房,一看可不得了,不只灶台,连厨房的地上都是沸出来的面汤,煤气炉的火也早浇灭了。

  牛婶刚才一直压的火儿终于爆发了,她站在厨房门口大喊,你个死老头子,就知道跟你外孙子聊天儿,厨房都成大河了,火也灭了,煤气泄漏,一会儿就该着火了!谈兴正浓的老牛听到牛婶嚷嚷,自知理亏,但也不能服软儿,气哼哼地放下手机说,我不愿意用智能手机,你天天劝,好不容易用一回吧,也不对你心思。牛婶一边收拾灶台,一边说,你别胡搅,这是你干活儿不着调,跟智能手机有嘛关系!老牛还是接着抬杠,怎么没关系,怎么没关系?你要是不接这个视频,不就没这事了吗?牛婶说,我接视频跟外孙子说话,你有本事别过来看啊。你不是说,没有智能手机照样活得挺滋润吗?老牛接着狡辩,要不是我外孙子来的视频,我才不看呢。也别说,牛婶刚才那句话显然是发挥了作用,老牛说话的语气已经软了三分,外孙子不仅是老牛的心尖儿,也是他的软肋。

  说起老牛的外孙子,那可是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老牛只有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在一家外企上班,女婿不仅是外埠人,还在外地工作,十天半月才能回家待上几天。因此,老牛外孙子一落生,就是由他们老两口儿带着,女儿休罢产假上班之后,这孩子更是离不开老牛了,白天哄着玩儿,晚上哄着睡,等到上了幼儿园,接送也是老牛的活儿,上小学、上初中也是姥爷接送,直到上高中,老牛还是把外孙当成“手把壶”,可外孙子不干了,说姥爷我都十六七岁了,您再天天接送我上学,同学们都该笑话我了。老牛虽不再负责接送,但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给外孙子买早点,锅巴菜、云吞、老豆腐,每天不重样儿,看着外孙子吃完早点,把他送出小区,还要站在那里等到实在看不见背影才肯回家。下午呢,估摸着外孙子快到家的时候,他又要到小区门口迎接,祖孙俩有说有笑地一起上楼回家。此时,牛婶已把饭菜摆上桌,爷孙俩边吃边聊,特别开心。吃完饭,外孙子开始写作业,老牛老两口子怕影响孩子学习,就出去遛弯儿。外孙子上了三年高中,无论冬天多冷,夏天多热,老两口儿不到晚上十点钟不进家门。要说这外孙子也真是给老牛争气,高中毕业后,没费劲就考上了上海的一所985大学,瞧把老牛美的,差点儿上电视台去登个广告。

  外孙子考上名牌大学,给了老牛无比的荣耀,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异地上学,老牛心里又充满了不舍,他甚至想带着铺盖卷到上海去租房子,可家里人都劝他,你都七十来岁的人了,背井离乡的,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花钱多少暂且不论,万一有个身体不适,这不是给孩子增添负担吗?再说了,孩子上大学跟着个姥爷,这让别人怎么看咱天津卫的娃娃呢?老牛不是爱抬杠吗,他能这么听人劝吗?这一点,您大可放心,只要是在外孙子的事上,特别是对外孙子有好处的事,老牛绝对不抬杠,甚至比菩萨心都软,比小猫、小狗都顺溜儿。当然,这个比喻有点儿不恭敬,但绝不过火。用牛婶的话说,他就是一个老“贱骨肉儿”!

  老牛的闺女劝老牛说,爸,孩子大了早晚要离开家长,您要想他,想跟他天天见面聊天,其实也不难,只要用智能手机,开通微信,既可以用文字,也能够语音通话,还能视频聊天儿,只要不影响他上课、睡觉,随时随地都能联系。智能手机、微信,这可是老牛的一个大心结儿,要不是因为外孙子的事儿,谁跟他提起这个,老牛非得跟人家翻呲。要说老牛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个甘于落后、不赶时髦的人。当初,刚一有高压锅,人们都怕爆炸,不敢用。可老牛不怕,立马买回来一个,十分钟蒸出软糯可口的大米饭,15分钟炖出入口即化的牛羊肉,绝对是同事、亲朋推崇的新潮人物。要说使用电子产品,老牛也不含糊,刚一时兴录音机,老牛就买了两台。最先买的是像一块砖头一样的单放机,后来又买了一台双卡的,不仅能放录音带,还能复制录音带,在当时可是顶配。原因是,老牛是个京剧、曲艺迷,没有录音机之前,老牛只能从收音机里听,那是“半夜下饭馆——有嘛算嘛”。电台几点播放戏曲,都有固定的时间,谁也改不了,而播放哪出戏,也得听电台的安排。你说我想听杨宝森,对不起,人家按计划播谭富英。有了录音机,老牛可就真牛了,只要买来录音带,想几时听、听谁的段子,甚至听上一遍不过瘾,再来几遍,都由老牛自己决定,那是绝对的过瘾。那时,老牛见到戏曲的录音带就买,京剧的马谭杨奚、梅尚程荀,还有骆玉笙、小岚云的大鼓,石慧儒的单弦,花五宝的梅花调,老牛是应有尽有。于是,身边爱好京剧、曲艺的朋友,都围着老牛转,众星捧月一般。有的到老牛家里欣赏,有的就想跟他借走听。老牛虽然厚道,但也舍不得原版的带子外借,于是就买了“双卡”录音机,朋友爱听哪盘儿带子,就替人翻录一盘,也有的朋友自己拿来录音带请他翻录,老牛也热心服务,甚至每天要有三四个小时忙乎这点事,弄得牛婶经常跟他闹别扭。

  可为啥一沾手机、微信,老牛心里就有一百八十个抵触呢?这里面的原因,既简单,又复杂。要不是亲耳听他酒后吐真言,还真是猜不透。

  有一天下午,老牛悄声地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要请我到恩顺来小酌。我说咱们老街坊旧邻的这么多年了,老哥有事您就说吧,何必破费呢。他说,没嘛事儿,咱老哥俩儿聊聊戏。我看他挺真诚的样子,而且我们确实都是戏迷,我当年没少让老牛给我翻录磁带,就答应他晚上一起去喝两杯,但得我带酒。

  恩顺来是个清真小馆,我们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对坐,点了一份老爆三、一份水爆肚,都是那儿的招牌菜。打开我带来的直沽酒,两人边吃边喝边聊。两杯酒下肚,老牛带有几分伤感地说,如今这网络太发达了,我真的被淘汰了,不仅是网络玩不转,连爱了一辈子的京剧也跟不上趟儿了。我说,您说网络不行,可您在京剧上绝对是行家啊。嘛行家啊,老牛接过话头儿说,不行了。人家能从网上看这个、听那个,我嘛都不会。我说,这我得跟您抬抬杠,网上也是那些老玩意儿,您的那些磁带里都有。不对,不对!老牛放下筷子,两眼紧盯着我,很认真地说,前两天,他们说从手机上,看到一个梅兰芳访美的纪录片,什么梅大师接受美国记者采访,华人美女报幕,还有跟刘连荣先生一起演《刺虎》,这个我以前看过文字,可从来没见过视频啊。我说,这个确实有,您要想看,我马上就能给您找出来。是吗?老牛乐得跟个孩子似的,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来,咱哥们儿先喝一个!

  放下酒杯,我立马拿出手机,搜到了那个梅大师当年访美的纪录片。老牛接过我的手机,一边看,一边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唉!会用智能手机真好啊。我忙说,牛哥,其实这智能手机没嘛难的,就您这智商,一学就会。老牛一连把那段纪录片看了三遍,才把手机还给我说,不行,不行,我还是怵头。我说,这我就不明白了,用个手机有嘛怵头的呢?老牛说,我用智能手机,起码有三个障碍。一个是,我没学过外语,汉语拼音也不会,下载软件,输入文字都不行;二一个呢,网络的事一概不懂,什么流量啊,还有那叫外嘛来着,我接上说“WiFi”。对,就是那个。老牛接着说,还有一个,现在网上诈骗这么多,我也怕被骗啊。我听完老牛的这些顾虑,笑着对他说,您的这些担心根本不是个事儿。老牛瞪着两只大眼看着我,那意思是准备跟我抬杠。我说,您不会拼音,如今有手写输入,会写字就成;第二个,流量、WiFi根本不用您管,在家里连上一次就总能用,外出时就用手机卡里自带的流量,如今资费里都有很多流量;第三是网络诈骗,只要您不绑定银行卡,再提高点儿警惕性,不跟陌生人乱搭咯,保证安全。真是这样吗?老牛还有点儿将信将疑。我说,就这么简单。老牛又拿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兄弟,那我就一事不烦二主,你就帮我买个智能手机,再教教我怎么使用。我也不学别的,一个是能听戏,看看小视频,再一个是跟在上海的外孙子聊聊天儿。我说,这事就全包在我身上了。老牛激动得眼圈儿都有点发红,说,我明天就给你把钱送过去……

  老牛用智能手机这件事,总算是解决了,连牛婶见面都夸我功德无量。我自然也是大有劳苦功高之感,但高兴了没几天,麻烦就来了。这天中午,我正睡午觉,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是老牛,迷迷糊糊地赶紧接听,刚听了几句,我立马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老牛被骗了!

  老牛会用智能手机后,每天除了听戏,跟外孙子的视频通话更加频繁,尤其那会儿大学马上就要放暑假,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外孙,老牛更是兴奋。外孙子说,要给姥爷带上海的“五香豆”和“梨膏糖”,姥爷说,要请外孙子吃最正宗的锅巴菜。就在这天午后,老牛也正在午睡,突然接到外孙的一个视频邀请,说自己在上海撞了一个老大妈,虽然伤得不厉害,但人家也让他赔钱。老牛一听汗就下来了,说,孩子你别害怕,赔多少钱,姥爷给你出。孩子说,人家说要两万元,您给我转过来吧。老牛说,我微信没绑定银行卡,你告诉我账号,我赶紧到银行去打款。外孙子传给老牛一个账号,还特意嘱咐这事一定要保密。老牛说,你放心,绝对不告诉你姥姥和你妈妈。

  老牛拿着自己的工资卡,心急火燎地赶到银行,可银行的工作人员一看他要给陌生账户转账,就劝他先冷静一下,小心上当。老牛认准的事,哪能听人劝啊?何况这是外孙托付的事,他跟银行的工作人员吵起来,连银行经理都惊动了。最后,人家看他这么执拗,而且金额也不大,就听任了老牛,妥协了。这一番折腾,老牛犯了“高龄一刻”,短时间失去记忆,连试三次密码都不对。

  银行卡被锁死了,老牛已经犯了牛劲,哪肯就此罢休啊,这才打电话跟我借钱。我知道老牛是遭遇了电诈,但他这人不听劝,如果硬要拒绝他,肯定还得找别人去借,人家要是不明真相借给他,也得跟着上当。怎么办好呢?眼下先得稳住他。于是,我就问他在哪个银行,说马上过去找他,然后就穿鞋下楼。也是不该老牛破财,当我走到小区口的时候,正看见老牛的宝贝外孙子,手里拉着一个大行李箱,他放假回来了。我当时一阵兴奋,三步两步奔到他跟前说,小子,你回来得太是时候了!外孙子先是一愣,等我把他姥爷正在银行等着给他汇款的事一说,他立刻明白了,说姥爷一定是被用AI换脸的坏蛋给骗了。说罢,他顾不得回家,立即拉着行李箱和我打车赶往银行。我的心一下子畅快了,跟老牛的外孙子打趣说,你这行李箱可够大的,等再开学时,就把你姥爷一起带到上海吧,省得他天天想你……

  转天一早,我正要出门买早点,就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牛婶,心想,老牛又出嘛事了?没等我开口,牛婶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儿,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说,我是来谢您的,也不是啥贵重东西,就是半斤茉莉花高碎,别嫌礼轻。牛婶看我有些不解,接着说,昨天晚上老牛把他的工资卡交给我保管了,自打他退休,十年我都没要过来这张卡,这回要不是您相帮,就这个大杠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