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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光(图) 2024年10月24日  陆安宁 题图 张宇尘

  也是这样一个晚上,那时的伍家岗还很嘈杂,人们总会在晚饭后噼里啪啦地说一堆闲话。我们喜欢傍晚一起散步,望一望那轮黄黄的月,它一鼓作气拨开云层,凝视着大地。

  第一次观望月亮的时候,我靠在奶奶怀里,手里拿着热乎乎的萝卜饺子,慢慢悠悠地啃。细碎的月光在纸质包装袋上回旋、疾驰,害得我看不清萝卜饺子的眉眼。

  我讨厌如此暧昧的光亮,指着月亮问奶奶:“为什么这光这么暗呀?”

  奶奶背倚着斑驳的树皮,坐在草地上,面前是又圆又大的砧板,砧板敷着干巴巴的白色“面膜”。奶奶把它们一张张取下,塞进肉馅,两手灵活地给它们折上花边,让它们长成白白胖胖的饺子。听见我的话,她手中的东西就被甩出去了,没成形的饺子慌慌张张地跌坐在泥土里。奶奶一手严严实实地贴上我的嘴,另一手动作敏捷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别指月亮,小心她晚上来割你的耳朵。”

  我马上被骇住,耳根子隐隐发痛,似乎已经流出血了。我一晚上都辗转难眠,生怕醒来后耳朵就没了,如此反复担心了好几个夜晚。

  隔天早上,奶奶端来一大瓷盘的蟹黄饺子。蟹黄饺子的美妙在于口感细腻,内馅鲜美、滑润,不似其他馅儿的发柴、发硬。油汪汪的蟹黄裹着软嫩的蟹肉,把单薄瘦小的皮儿撑得鼓鼓囊囊,用筷子轻触,还会小幅度晃荡,如同胖子柔软的肚皮。捻起时,筷子头总容易戳破饺子皮儿,橙黄的蟹油猛地溢出来,只能抓紧把嘴凑上去。

  从前我总难以拒绝这样的蟹黄饺子,那天却提不起胃口。只因饺子的外形酷似新月,想到月亮,我总会有镰刀架在耳郭上的危机感。于是一顿早饭吃得兴致恹恹,我没吃几口就撂下筷子,背上书包,仓皇地想要逃走。

  奶奶试探性地拾起被我丢下的筷子,重新塞回我手里,眼里没了刚刚的欣喜,劝我道:“再吃点吧,待会儿上课会饿的。”

  我忙放下筷子,摇头说:“快迟到了。”

  “我给你找个塑料碗,拿着在路上吃吧。”奶奶还是坚持,她的声音温柔而平缓,眉头不经意间已经成了一个“川”字,“川”里是让人难以忽视的失落和难过。

  我难以拒绝,心里暗暗嫌她多事,可还是点了点头。她眼里又点进了光亮,找塑料碗的时候脚步带着雀跃,紧绷的肩也恣意起来。

  我端着那碗蟹黄饺子,踌躇了一路,始终没下口,扔掉又舍不得。

  待到晚上,我们一同散步时,奶奶反复地问:“今早的蟹黄饺子好不好吃?”

  我只能讷讷地点头。她就仿佛得了莫大的表扬,愉悦地拉着我的袖子朝江边走去。大街上的人行横道与江边小径隔着好些平台,每个平台间隔着好多阶梯,要下到临江的路上去,需要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平台,走过几百个阶梯。奶奶腿脚不好,走路时稍稍颠簸一下就疼得厉害,我本想劝阻她的,奈何她有兴致,说江边空气好,非要下去。她掀了下松软的羊绒帽子,替我拢了拢马甲,牵着我慢慢挪到阶梯边,试探着向下迈步子,猫着腰、低着头,万分艰难的模样。

  月亮高高悬在天上,月光像滔滔的河水,冲掉光阴漏在奶奶身上的沙,让她露出如孩童般蹒跚的步伐。奶奶牵着我慢慢走在江堤上,她抬头看了眼泛着淡淡微黄的月,给我讲起了故事:

  “我们乡里有个传说,古代齐国丑女无盐幼年时曾虔诚拜月,长大后,以超群品德入宫,但未被宠幸。某年八月十五赏月,天子在月光下见到她,觉得她美丽出众,后立她为王后,中秋拜月由此而来。月中嫦娥,以美貌著称,故少女拜月,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所以年轻那会儿,我们一群小姑娘都会聚在一起拜月,为求得美丽容貌和如意郎君。月亮在我们心里是神圣的、不可冒犯的存在,也就有了不能指月的习惯。”

  奶奶的回忆很缓,像一只随着水波随遇而安的小船,在我的心海间飘荡。我默不作声,心中对月的惧怕似乎减淡了一点。

  小道越走越窄,人潮越来越拥挤,空气里飘荡起一缕缕萝卜饺子的香味。到岩壁拐角处,奶奶对我说:“你就站在这块石头上边,可以看得见我。不要乱走,我给你买去。”

  拐角那头是暖烘烘的油锅,周围守着一群顾客。奶奶从最外围慢慢到了里圈,月亮越来越亮,冷白的光落在她手上,她把双手交叠在一起,轻轻搓磨着,抵御寒凉的侵蚀。

  小贩撑开纸皮袋子,从沥油架上夹住一只萝卜饺子,要往里塞。奶奶说:“不要这个,重新炸一个吧。”老板说:“都新鲜着呢,重新炸浪费时间。”“没事,可以等的。”奶奶说。

  我站在岩石上,看冷风刮起她的衣角,望了好久好久,奶奶才揣着纸袋子过来。她一把将萝卜饺子塞进我怀里,牵着我往回走,模样里带着一些轻快,仿佛上台阶也变得容易了。

  后来,月光混着时光溜走了。我去外地求学,奶奶留在家中。外面的世界没有萝卜饺子,没有蟹黄饺子,也没有她。唯一能寻到踪迹的,只有那清柔的月亮。它给每一个夜晚赋予生命,把孤独遣散,把温柔请来。月光流淌在崎岖的江滩上,唤醒了每一块岩石的记忆。它们想起了往日,那些被萝卜饺子香味陶醉的夜晚,被月光掌控的夜晚。

  儿时对月亮的那点恐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月光磨平。如今回忆起来,只记得晚风、月光和食物香气水乳交融的场景。满江的水都不舍得淹没这样的夜晚,月光掀开岩石,让剩下的纯白、炽热和温暖,在朝着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