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想想,菱歌应是见过嘉仪的。
那日,午档收市,人昏昏,餐厅里只剩两桌客人,一桌是吃完饭的,舍不得走,四个男人坐一桌吹水(粤语俗语,指闲聊),白话夹杂着普通话,听不太懂。另一桌是一对小情侣,贴着坐,要了一份下午茶套餐,鸳鸯配多士,坐了个把钟头,鸳鸯饮了半杯,多士一口未动。菱歌拖完地,去后厨帮刘姨洗碗。刘姨这几天腰椎不适,身都直不起,想去医院看看,嫌贵,喊菱歌帮她刮痧,菱歌不会,只能帮忙洗碗。再出来时,四个吹水男人已经离开,小情侣正在亲亲。菱歌把头偏去另一边,不想看。也是这个时候,门口出现一个女人,三十来岁,头发柔顺,皮肤白皙,衬衫搭着牛仔裙,细看更加精致,不似附近街坊,更不似城中村的人。
菱歌不情愿地支起脑袋:“现在只有下午茶哦。”
“我不是来吃饭的。”女人摆手,人是拘谨的,甚至不敢同菱歌对视。
菱歌以为她借厕所,指了指方向。女人未动,依然站在门口。这就奇怪了,菱歌无奈地走到女人身边,明显看出女人松了口气,小声询问店长在不在。声音很小,如同一根丝线被拨动。菱歌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一种花香,无法准确描述。
“她不在,下午五点才来店里。”菱歌答道。
“这样啊……”女人有些失望,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未出声。
“你是要订团餐吗?”菱歌从咨客台上拿了一张店长的名片递过去,“你可以直接打上面的电话,最少提前三天预订。”
女人“嗯”了一声,双手接过名片,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就把名片塞进手提包里。卡其色的包,看上去质地很好。那日是周五,还是周六?忘了,每日见太多人,不会刻意留意一个未用餐的人,菱歌也没想过同嘉仪再见面。后来晚市开档,比白天更忙,更加不会记人了。
十来张桌子,就菱歌和阿彪两个人看着,脚底冒烟。本来店里还有一个小妹,上个星期失手打烂一个杯子,店长罚了她十块钱,第二日就辞职不干。店长贴出招聘广告,可惜问的人多,来面试的人少。后面是城中村,布料加工坊一个月五六千元,还包食宿,年轻人有的是力气,看不上端盘倒水的事。
菱歌同店长说,要不多给她一份工资,她可以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店长笑道:“你男朋友命好,还有人养。”半开玩笑半认真。菱歌晓得店长在取笑她,便不敢再问了。过会儿,店长也觉得讲过了,用胳膊肘轻撞了菱歌一下,“讲笑啦!”菱歌抿嘴,她不恼。
恼什么?路是自己选的。
一个月工资不到四千元,房租八百块,水电杂费一百元,再给奶奶寄一千元。奶奶每个月都要买降高血压的药,这钱她和姐姐一人一半。剩下的,按理说够她花了——花不完的,餐厅还包两餐,钱还有的存,可是呀,她谈恋爱了。
老乡介绍的,对方是一个大学生。大学生噢,听上去猴赛雷!刚认识华威的时候,他还在附近一家物流公司做事,工资只比她多一点,但人家坐办公室,还是比她强。认识没多久,华威就提议住在一起,两个人在城中村里租了一间屋,一开始房租还是华威出,后来华威辞职,说是要考公,交房租的事就落在菱歌身上。一份工资养两个人,本来就难,华威开销又大,除去吃喝,日日都要饮两杯咖啡,速溶的瞧不上,还要现磨咖啡。菱歌算账:便利店一杯咖啡最低也要九块,一天十八块,一个月算下来也得五六百……扯远了,广州无秋,九月的日子是煎熬,人如同蒸笼里的物件,一丝风都祈求不到,都在等一场大雨。
2
厕所门推不开,不用想,肯定是阿彪在里头抽烟。
拳头砸上去——“快出来啊,今晚好多人。”捶了四五次,终于响起马桶抽水声。门打开,阿彪叼着烟,边走边拉裤子拉链。菱歌背过去,不想看,阿彪对着她耳根吐出一口烟:“急什么,屎拉了一半。”
“小心店长扣你钱。”菱歌剜他一眼。
“她算个屁!”阿彪猛吸一口,转身把烟扔进马桶里,手也不洗,走去窗口端菜,大拇指伸进碗里,无人察觉。客人要柠檬可乐加冰,催了几遍,不见送上,客人就开始骂人。骂也无用,店里只有两个人跑堂,水吧无人看管。菱歌收完另外一桌的钱,这才赶去吧台做饮料:三片柠檬半杯冰,一罐可乐倒半罐,还剩下一些。菱歌蹲下,躲过摄像头,把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喝得太急,一团气堵在胸口,拼命捶打,这才打出一个嗝,半条命差点废掉。她缓缓起身,端起柠檬可乐走出去,听见隔壁桌又喊“靓女收骨碟啊”,先应了一声,想喊阿彪帮忙,寻不见人,恼火起来,加上肚饿,发出“咕咕”声——抬头看了一下钟,原来过了八点。
刚开始来上班的时候,菱歌胆子小,不敢偷吃,后来见到阿彪做过几回,有样学样。大厨那里不好偷吃,人多,大厨骂人都不带停顿的,不敢惹。斩料师傅好说话,做事慢手慢脚,趁人不注意,把边角料归拢在一个碟子里,打包回去做宵夜。阿彪眼尖,一眼就发现了斩料师傅藏肉之处,偷吃了好几回。斩料师傅怕他跟店长告状,索性跟阿彪商量,让他每次只吃两块,剩下的不要动。阿彪点头。
今日剩的是烧鹅,阿彪吃一块烧鹅,留一块给菱歌。
“我不吃,你没洗手。”菱歌嘴一撇。
“我用叉子吃的!”阿彪把烧鹅递去菱歌嘴边,菱歌左右看看无人,迅速咬下烧鹅,咸甜裹着肉香,饥饿感被稀释。阿彪又讲:“叉子上有我的口水,我们算亲嘴了。”
“痴线!”菱歌学着白话骂人。阿彪不恼,笑眯眯的,吃完烧鹅就去端菜。阿彪力气大,一张案板上可以放六盘炒牛河,稳稳当当。只是他不爱对客人笑,菜送上后,人就转身,连菜名都不报。有客人投诉阿彪:“我欠了你钱吗?”阿彪权当没听见,他是潮汕人,本来就不讲白话,他的白话是来广州后学的。店长说过他几次,他也不当回事。店里还没招到人,店长不敢开除他。
门外,店长喊菱歌:“菱歌,华威来了!”
菱歌“哦”了一声,人却还停留在店内。阿彪见状,不怀好意地凑近:“菱歌,你家软饭男来找你了,还不出去?”
菱歌把抹布扔过去,直接甩在阿彪脸上,这次真的生气了。走至门口,店长用下巴指了指椅子上的华威,菱歌的脸耷拉下来。店长看出端倪,轻叹了口气。
“找我干吗?”菱歌问道。
“你怎么才出来?”华威语气也不妙。菱歌不解释,重复那句找她何事。华威便把手机揣回裤兜,头偏向一边,低声讲让菱歌转他两百块钱。
菱歌不想给。华威立刻扭过头,想同菱歌对视。他本与菱歌一般高,但因菱歌站在阶梯上,导致他只能用一种仰视的方式。菱歌也觉得别扭,偏偏心里有气,就是不愿下来。
“你什么意思?”华威质问道,边说边从菱歌裤兜里摸手机,拉扯数次,最终华威成功夺到手机。他知道菱歌的锁屏密码,那是他的生日,理所应当,他觉得这台手机也应该对他敞开。转账两百元,华威又点开他的微信确认收款。
微信最前面有个小猫头像的人,直觉告诉菱歌,应该是一个女人。
菱歌没有见过华威的朋友,华威出去玩也不会带上菱歌,华威说他们聊的东西太复杂,菱歌听不懂。菱歌猜测华威是在嫌弃她不是大学生,那又如何?赚到钱才是真本事。
菱歌问华威今晚几点回来,华威说约了朋友打机(粤语意为打游戏)。菱歌还想问华威小猫头像的事,华威走得急,没有给菱歌说这句话的机会。
3
又过了几日,店里终于招到一个小妹。
“年龄大了一点,不过不要紧,肯做事就行。”店长小声地跟菱歌说,言下之意,让菱歌多带带新来的。菱歌歪着头,先是瞧见女人的背影,待到女人转身——这不是那日来找店长的女人吗?
“嘉仪,这是菱歌,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店长跟菱歌介绍嘉仪。原来她叫嘉仪。嘉仪朝菱歌微微一笑,今日她没有化妆,头发梳成马尾,再加上换了工装,没了那日的贵气。菱歌也不多问,教嘉仪倒茶水:“客人一落座,你就把茶杯摆正,茶水不要倒满,三分之二即可。”嘉仪一一记下。
本以为还需调教几日,没想到嘉仪上手极快,不但学会倒茶,还会应付客人。客人催菜骂人,嘉仪不恼,语气平缓地劝说:“我们都是现炒的,不是预制菜,慢是慢点,保证好吃。”客人觉得有道理,人也不急了。这边安抚好客人,那边赶紧去后厨催菜,见阿彪在抽烟,嘉仪眉头一皱,呵斥道:“阿彪,不要在后厨抽烟,万一烟灰掉进菜里,客人会投诉的。”
“我天天抽,也没见有人投诉我。”阿彪嘴上不理会,人还是怕,叼着烟溜进厕所,出来的时候照样不洗手,嘉仪又抓住阿彪:“靓仔,你要洗手啊!”
“你有病啊!”阿彪扭过头,瞪着嘉仪。嘉仪不怕阿彪,坚持让他洗手。阿彪被嘉仪逼得没有办法,只好去洗手台搓手。嘉仪还是不满意:“靓仔,手背也要搓。”
阿彪悄悄跟菱歌说,嘉仪不会是老板安插在店里的眼线吧?菱歌窃笑。从这点来看,她还挺喜欢嘉仪。吃饭的时候,菱歌专门坐到嘉仪身边,吃完饭两个人交换了微信,等到菱歌回到出租屋,她点开嘉仪的微信朋友圈,发现嘉仪把自己屏蔽了。
华威还没有回家,菱歌给华威打电话,拨过去后,提示手机关机。关机是常态。菱歌暗自叹气,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起华威刚辞职时跟她说过的话:等他考上公务员,一定好好报答菱歌——怎么报答?还她钱?还是和她结婚?菱歌不想问,也懒得问,他们俩已经在一起两年,左手摸右手,过年到现在都没有亲过嘴……睡不着,辗转反侧,屋外下起大雨,把雨棚打得噼里啪啦作响,终于有一丝凉意进来了。
4
嘉仪来店里后,菱歌轻松许多,午市收档到晚市开档,基本上都是嘉仪一人在看。那日下午四点,店里来了四个带孩子的女人,为首的女人看了一眼环境,同旁边的女人说要不要换一家:“这里好像不太干净。”
“放心,我们店开了七年,都是做街坊生意的。”店长听闻赶紧起身,引着这群人进店。孩子们已经坐下,店长把电视调成动画片,几张小脸齐齐扬起。店长喊嘉仪倒茶,嘉仪不在,又喊阿彪,阿彪也不出声,在后厨帮忙洗碗的菱歌听见店长的喊声,急忙走了出来——咦,嘉仪去哪里了?不管了,先应付客人,四个大人、六个小孩,点了将近四百块钱的下午茶,店长的眼睛笑眯了。
客人讲究,吃饭之前要洗手,厕所门敲不开,女人喊店长:“怎么回事,门都不开!”
店长猜测是阿彪在里头抽烟,赶紧上前拍门:“阿彪,你在里面吗?”
“我在这里啊!”阿彪从吧台里探出头,刚睡醒,头发如草窝。
不是阿彪,那是谁在厕所里?
厕所门打不开,店长只好让女人去隔壁超市上厕所。待到女人走远,厕所门打开一条缝,嘉仪从里面探出头。
“嘉仪,你躲在里面做什么呀?”菱歌一出声,嘉仪吓得一哆嗦,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千万别说我在这里做事。”
菱歌觉得莫名其妙,又不好细问。花生酱多士做好,菱歌急忙端出去,女人们呵斥孩子们不要乱动,等大人切开再吃。一个孩子心急,自己拿叉子叉面包,结果叉子掉到地上,挨了一顿骂。女人喊菱歌再多拿一把叉子,菱歌正在做奶茶,让女人等一会儿,哪知孩子闹得厉害,女人只好自己去拿。瞧见一个背影,好似一个熟人,女人喊了一声:“嘉仪?”
嘉仪不敢回头,迅速往后厨里跑。女人越发好奇,索性跟过去,菱歌见状急忙追上去,拦住女人:“不好意思,这里是厨房,不能进去的。”
“那个人是不是蓝嘉仪?她在你们这里做事?”女人问。
菱歌想起刚才嘉仪说的话,摇摇头:“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女人不死心,踮起脚尖往里望,望不出所以然,悻悻地回到座位。
“你们猜我刚才看见谁?”“谁啊?”“嘉仪啊!”“哪个嘉仪?”“你认识几个嘉仪啊!”女人反问道。旁边的女人立刻领悟:“蓝嘉仪!她老公是不是坐牢了?不过听说给她留了两间屋,卖掉一套,完全可以够她和儿子生活啊。”
“她儿子读的那个学校,一年学费二十万元,还要吃啊穿啊住啊,肯定不够花的。”有人解释。
“我听说她老公把另一套屋给了小三。”有人补充。
“我也听说了,小三怀孕了,生的也是儿子,她老公是潮汕人,肯定一个儿子一间屋。”另外一个人继续补充。
说到这里,一桌女人都叹了口气。没多久,这桌喊买单,菱歌提醒她们,还有一碟炒面没上,为首的女人摆手:“算了,不要了。”
5
总是要给个解释吧,菱歌觉得。可是过了几天,嘉仪一直不提那件事,菱歌也不好问,表现在行为上,似乎有意疏远嘉仪。嘉仪有些紧张,下班的时候主动等菱歌一块走。
“到底怎么回事?”菱歌索性把话挑开。
“我老公出了事,要去坐三年牢。”
“什么事?”
“不知道,他什么都不同我讲,我也是从律师那里才知道。他外头还有一个女人,去年开庭的时候,那女人大着肚子,估计现在生了。”“那你现在靠什么生活?”菱歌突然有些同情嘉仪。
“和你一样啊,领工资生活。”嘉仪答道,说完又笑,“我儿子早就不在国际学校上学了,转去公立,不要学费。公立管得严,儿子比之前听话多了。”
菱歌不接话,她没孩子,不懂这些。菱歌住在城中村,嘉仪要往地铁站走,快分开的时候,嘉仪喊住菱歌:“菱歌,你还有什么兼职可以介绍给我做?”
“你缺钱吗?”菱歌问道。
“我把儿子的钢琴课停了,我不想停他的足球课,他踢得挺好的。”
“我问问,明天上班告诉你。”
嘉仪点点头,她着急回家,儿子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得赶紧回家看着。菱歌不急,城中村的晚上十点,热闹刚刚开始。菱歌穿过热闹的人群,她的出租屋离餐厅不远,走路只需十来分钟。
第二日,菱歌给嘉仪介绍了一份钟点工,工作内容很简单,推老人去外头晒太阳,要是下雨,就不用去,雇主会提前一晚上告诉她。原先是刘姨在做,她腰椎间盘突出发作后,就辞了这份工,正好嘉仪揾工(指找工作),顺水人情,让嘉仪去做。上午九点至十点,一小时四十块,不耽误来餐厅上班,嘉仪很是满意。
嘉仪送给菱歌一些化妆品表达谢意。菱歌平时不化妆,把东西推回去。嘉仪故作生气:“你这么年轻,要多扮靓。”菱歌只好收下。午市收档,客人不多,嘉仪拿化妆品给菱歌化妆,刚化完,店长喊菱歌去送外卖,菱歌想把妆擦掉,嘉仪阻止:“打扮好看一点,会有好运气的。”菱歌觉得有道理,拎着外卖往外走。路过一家新开的咖啡店,落地玻璃可以当镜子照,菱歌喜滋滋地欣赏玻璃里的自己,哪知瞧见华威和一个女的坐在里头,两个人的脑袋挨在一起,桌面摆着两杯咖啡。一杯至少也要二十块钱吧,菱歌还没去过咖啡馆。
菱歌想进去,腿有些抖,便在店旁边蹲下,又觉得形象不佳,站起来,走到马路对面,给华威打电话。华威走出来接电话,菱歌没说她在街对面,问华威在哪里,华威说在家复习,让菱歌别吵他。说完这句,华威挂掉电话,赶紧走回咖啡馆。
菱歌有些想哭。
回到店里,本打算假装无事发生,阿彪却看出端倪,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菱歌不作声,眼泪却在掉,阿彪讲不出安慰的话,给菱歌转了两百块钱。菱歌不收,还骂阿彪“神经病”,阿彪呵呵地笑,说:“我就喜欢听你骂我。这钱你拿去买东西吃吧。”
菱歌不点红包,眼泪掉得更多了。
店里来了客人,菱歌拿手背擦去眼泪,赶紧去待客——居然是那日喝下午茶的女人,不过这次没有带孩子过来。嘉仪躲不了,面露尬色,菱歌想把嘉仪换下,为首的女人却上前一步,一把拉过嘉仪:“嘉仪,你找到工作也不告诉我们姐妹一声,我们好来帮衬你。我们都羡慕你,再不用跟老公要钱了。”
嘉仪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把椅子拉开,招呼她们坐下,自己去倒茶。转身的时候,看见菱歌,两个人相视一笑。
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菱歌在心里跟自己说。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