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敬可爱的马三立先生(图) ——《我和爸爸马三立》编书忆旧 2024年08月16日  高艳华

  马三立先生(左)与王凤山先生演出剧照(本报资料图片)

  今年是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马三立先生诞辰110周年。曲艺之乡天津,不仅曲艺流派与曲种众多,还涌现出很多代表性人物,极大地丰富了曲坛艺术宝库,也滋养了天津人幽默善良、乐观开朗的性格。马三立和骆玉笙,无疑是相声和京韵大鼓这两个曲艺门类的大师、泰斗。

  二十多年前,我在百花文艺出版社担任过《魏文亮的故事》和《天津当代曲艺人物志》这两本书的责任编辑,其间与张志宽、魏文亮、苏文茂等曲艺名家均有接触。上世纪80年代,我还探望过为马三立先生创作了《买猴儿》《开会迷》等相声段子、时卧床养病的著名作家何迟。经由何老创作、马老表演的《买猴儿》中的“马大哈”这一艺术形象,日后成为粗心大意、做事马虎之人的代名词。岂料写《买猴儿》的和演《买猴儿》的人,后来历经了相同的人生磨难。

  28年前,我与同事前往河东区养老院拜访马老。马老身材修长,腰肢纤细,着装得体,年逾八旬的他说话干净利落,风采依旧。当我提及他的偏方“挠挠”,话未说完,马老扑哧一声笑了,并非爽朗大笑,而是闷笑,恰似他在舞台上的神态。那时的手机仅有通话功能,诸多瞬间难以记录,终成遗憾。当时马老想在宣纸上为我们写几个“寿”字,写了一张又一张,皆不满意,干脆团起来扔进纸篓。马老的房间布置得简约而整洁,墙上挂着一件正方形木刻饰品,上书“道”字,尽显主人顺其自然的豁达胸怀。

  相声界向来注重辈分与师承关系。马老在相声界辈分最高,京城的侯宝林先生前来拜见马老,都尊称马老为三叔,照相时毕恭毕敬地站在马老身后,马老稳坐中间位置,用当今的时髦语来说,那就是妥妥地坐“C位”。然而,马老认为自己就是一个爱说相声的普通百姓。他一贯待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哪怕一个孩童希望他说段相声,他都认真给这孩子说几句《逗你玩》。

  几十年的艺术生涯里,马老除了表演传统相声,还对其进行改编和创新,新相声更是层出不穷。随意提及马老说过的相声,如《买猴儿》《开会迷》《十点钟开始》《开粥厂》《扒马褂》《似曾相识的人》,等等,这些作品对不负责任、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夸夸其谈、阿谀奉承、看风使舵、爱慕虚荣等不良风气加以讽刺,无一不是经典。他以独特的“马派”风格,将作品内涵演绎得淋漓尽致,表演幽默风趣,包袱频出,令观众捧腹大笑。

  2007年,马老三女儿马景雯与丈夫张宝明,将历经三年精心写就的书稿交给百花社。时任总编辑薛炎文希望由我担任责任编辑。尽管当时手头上有八九部书稿正处于紧张的编辑和写作进程中,但出于对马老的爱戴以及对曲艺界多年的关注,我没有推辞,欣然接下责编任务。

  很多天津人都记得,2001年12月8日,天津市人民体育馆内座无虚席,就连场内各个分区的出入口都挤满了站立的观众,“马三立从艺八十周年暨告别舞台晚会”在这里隆重举行。各界名流纷纷到场祝贺,如冯骥才、马季、姜昆、马玉涛、郭颂、李光羲等。马老在一年前查出患了膀胱癌,病情得以控制之时,为德高望重的马老举办这场告别演出,堪称相声界的一大盛事。面对隆重的场面和热情的观众,马老抚今追昔,感动溢满心间,他对着台下五千多双眼睛,现场来了个现挂,问道:“我值吗?”马老这句“我值吗”的谦辞,因场面宏大,他的声音被淹没,那一阵麦克风似乎也不太给力。谁知马老这话刚一落地,经过短暂的寂静后,观众们突然反应过来,爆发出整齐划一、一浪高过一浪的“值,值”的回应以及热烈的掌声。

  怀着对马老的崇敬之情,我全身心投入马景雯张宝明夫妇50万字书稿的阅读中,进行了体例与章节的规范,以及文字校正与细节核实。作者夫妇着实下了极大功夫,在与父亲长期的相处中,他们以眼科医护人员的敏锐目光,细致地观察、深切地体会,翔实且细腻地描绘出马老一生舞台上下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文稿中的很多细节不断触动着我的心弦。为保证出版质量,编好这部书,我还阅读了马老晚年出版的长篇回忆录《艺海飘萍录》和他所写的文章《京津相声演员谱系》。

  读完全部书稿,准备撰写审读报告时,我内心就笃定认为这是一部佳稿,值得出版。但因书稿中与马三立先生无直接关联的内容过多,倘若再加上众多照片和左川先生的漫画,书就太厚了。故而建议删减5万字,以使作品中的故事更生动、情节更明晰,还能减轻普通读者购书的经济压力。

  我将此想法向作者夫妇阐明,在提到要删除他们历经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辛苦凝结而成的5万字时,从他们失望的神情中,我读出了他们难以割舍的心情。就这样,他们直接向出版社总编辑“投诉”了。

  总编辑得知后似乎也不理解,对我说:“你真行啊,给人家删了5万字?”这话显然带着质疑的腔调。不承想,几天之后的一个工作日傍晚,出版大楼的八、九层唯有我和总编辑尚未下班,他拿着一封信到我办公室,请我转给马家,说道:“你改得很有道理,确实文字太多了,与马老无关的介绍太多了……”时不我待,初冬之夜,我骑上自行车径直去给马家送信,回家已近22点。这时饥饿感袭来,肚子咕咕作响,仿佛在大声抗议我对它的“伤害”。又过了几天,作者夫妇满面春风地来出版社找我,表示同意我的修改。出版工作完成后,我请马家把总编辑的信复印给我,方知信是这样写的:高艳华心直口快,难免说话直率,但她的意见我完全同意……

  后来的出版效率如同汽车驶上了高速路,全社各个环节齐心协力,在持续不断对编排细节进行打磨的过程中,作者夫妇理解了我的编辑思路,并且给予极大的配合。正因如此,我们成了好朋友,从此我便直称马景雯女士为马三姐。

  马三姐热情爽朗,相貌上特别像马老,眼睛却比马老大而明亮。她常不经意间说起经多重考虑当年不宜写进书中的马老故事。马老作为国宝级人物,常有药厂老板登门恳请其做药品广告代言,甚至“穷追不舍”。有一老板对马老讲,您就说“这药真好”四个字,再竖起大拇指,就完成任务,就这么简单,钱绝不亏待……面对重金“诱惑”,马老心有定数。他对家人说:患者花钱买药却治不好病,人没了,我这不是缺德吗?为此,书中呈现了马老晚年留下的一幅手迹:“风前之烛,瓦上的霜,珍惜声望,莫追时尚。”书中还介绍了一篇马老的日记,写道:“不该办的事情,莫办;不该要的礼物,不收;不该得的报酬,不要。”马老知行合一的风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马三姐还跟我说,马老为何始终不收徒某位先生、为何拒绝许多热心人介绍老伴儿,等等。她深情地说:“我爸爸毫无旧艺人的痞气,有的只是一身正气。他凭借艺德和品德折服相声界。他心里除了为观众说好相声,就是关心爱护我的妈妈和我们这些孩子。爸爸在旧社会不参与任何江湖帮派,晚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马老一生历尽坎坷,但洁身自好,清清白白无任何负面新闻,实乃名副其实的德艺双馨。

  图书付梓前,我请冯骥才先生写几句话,他于百忙之中爽快应允。半小时后,传真机传来了他的墨宝:“马三立是一位卓越的喜剧大师,他在舞台上把快乐发挥到极致。但有谁知道他在生活中是一位充满坎坷的悲剧性人物。也许正为此,他知道快乐的珍贵及其真正价值。他吃尽生活的苦果,却把花一般的欢笑馈赠给世人。这样的艺术家才会令人永远地崇敬与热爱。”

  《我和爸爸马三立》终于在马老去世5周年之时问世,广受好评。已故著名作家、民俗研究家张仲先生曾对我说:“他们老两口(作者夫妇)去年把书稿给我看过。我看后跟他俩说,作品挺好,就是长了些。估计编辑会删一些,我赞同你的修改。”

  记得在作者签名售书现场,一位买书的妇女拉住我,迫切请求得到马老的相声光盘。她急切地说:“编辑老师,您知道吗,我老伴儿患癌卧床,就爱听马老的相声,听了才有精神,才能好好吃饭。我求您了。”于是,我当晚致电马老幼子马志良先生,他听后表示仅余两张盘,也要满足这位读者。次日,志良与那位读者在一个繁华路口相约碰面,将光盘交给了她。如今忆起此事,也不知道那位患者后来康复没有,但我衷心期盼马老的相声能助他康复。

  每年大年初一,马三姐的拜年电话总会率先打来。岁月匆匆,如今我年近七十,渐入老态,可83岁的马三姐有时还梳着马尾辫,倘若真有冻龄之人,非马三姐莫属。社区医院体检排队,马三姐依要求站在70岁以上人群队列。不料,被人误解并被提醒别站错队。颇有涵养的马三姐亮出身份证说:“您瞧瞧,我都八十多了。”衷心祝愿马老的后人们都健康长寿。

  马三姐老两口所著之书,在我退休后基本售罄。我建议出版社推出修订版,并自愿义务配合年轻编辑如期完工。此事无需我多言,他们再度进行了认真校订,力保书籍臻于完美。在此,我也想补充几句——马老于动荡岁月中,时常在三女婿父母所居的老城里小院开办“相声专场”,邻居们傍晚拎着板凳来张家听相声。马老曾被剥夺演出权利十几年,小舞台令马老有了说话练活儿的机会,心灵得到安慰,过了说相声的瘾,延续着艺术生命。在此应当代表读者感激远去的三姐夫张宝明先生那善良忠厚的父亲母亲。

  马三立先生已离世近二十二载,这位杰出的人民艺术家,观众将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