枞树节节香(图) 2024年03月15日  刘诚龙

  若选市树县树,不晓得评谁;若评乡树村树,定是枞树。

  枞树灰头土脸的模样,你就晓得它进不了荣誉榜。枞树好像不在乎这个,它们成群结队,成团打块,兀自快活生长在山坡坡上、山尖尖上,一块一块生,一坪一坪生,田谷坳的一块地,就叫枞树坪。有说枞树喜阴,多生长在背阴山坡。不对吧,阴坡阳坡,枞树满坡,山腰山顶,枞树站顶,也许是枞树抱团了,自成荫了。人类与自然都是一样逻辑:人类是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自然是环境造树们,树们造环境。

  枞树是铁炉冲第一树,这第一,是第一多,没说是第一美。杉树也不少,但没枞树逗爱(意可爱,湖南方言),杉树叶子长刺,刺死个人。竹子数量是多的,多过枞树,竹子是不是树,不太晓得。砍树去,是砍枞树砍杉树,也可能是砍株树与樟树,却不会是砍竹子,砍竹子会直接说是砍竹子。其他树也生山头,顶多是三五成群,常见是一棵独苗间生枞树中。“百尺松涛吹晚浪,几枝樟荫挂秋风。”松涛是百尺。百尺者,是百尺坪吧,樟荫是几枝,不是几坪。

  枞树,我们乡村叫枞树,普通话也叫枞树,太特例了,方言进词典,难呐,大家都晓得。枞树多,叫的人多,词典也是“吾从众”了。枞树到底是方言,学名叫冷杉,属松杉纲。风过处,松声如波涛,形容的不是松树,是枞树。枞树不是发声妙器,梧桐作琴,翠竹作笛,没听说过枞树作乐器,枞树叶是一针针,一线线,不好发声,也发不了声的。枞树万众,其声便是山呼海啸,“一夜松涛枕上鸣,五华山馆梦频惊”。一众喊,自然睡得着;万众吼,指定梦频惊。

  不说梅花说枞树,也可以长成百态。可以曲为美,枞树弯着生,可长成伞形模样;可以欹为美,枞树横着生,可长成观赏形态。铁炉冲的枞树多半,简直是全部长成了乡亲喜欢的模样。乡亲喜欢的,不是曲为美,不是欹为美,而是直为美。乡亲审美观,不是看为美,而是用为美的。直挺、高拔,才是有用材,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有用才是天生材。我到枞树坪,抬头仰望,心生疼,心生敬:枞树不是为自己活,是为乡亲活的。枞树活的模样,是乡亲要它长成的模样。

  枞树坪的枞树高、大、直、壮。皮相不太好,灰灰褐褐,粗粗糙糙,树皮多鳞,恰似乡亲手之茧脚之茧,不比其他树光光滑滑的,杉树也多鳞皮,其鳞皮是一条条的,一条从树底直生树梢;枞树鳞皮无数,零零碎碎,如乡亲茧子,烂了踩地,踩地烂了。枞树皮粗糙,倒是猴子们的欢喜,爬其他树,没爬几下就无力掉下地来,屁股摔两半,裤裆处被烂枝腐枝破了个稀巴烂,真是运气差。爬枞树不打滑,村人腰缠一把柴刀,三五两下爬到枝丫处,坐半天,知了叫了半天,才“坎坎伐檀兮”,砍一担柴,打完扑克,摸黑回家:“一担干柴古渡头,盘缠一日颇优游。归来涧底磨刀斧,又作全家明日谋。”

  枞树枝作柴,死火了(意最匹配,湖南方言)。杉树好作柴,说的是好逗火,一点就燃,却也是一燃就完。枞树点火不易,烧火最好,油脂高。绕枞树瞧,多能见其树皮上挂了毛毛虫似的油脂,黄褐色、透明,松脂作柴,火旺,禁烧。城居无聊,曾到附近枞树林听涛声,吸清风,却见枞树齐头处刮了树皮,露出树骨来,旁边挂了一只塑料袋。起先不晓得干吗,问人,才知是刮松脂,松脂慢慢流,流进塑料袋作松脂油卖,价格据说不菲。人毒呐,有人只刮半边,树还能活;有人环边刮了,枞树活不成了。

  枞树有油脂,油脂汩汩散发脂香。一个冬天下来,枞树叶间白白点点,点点皆白,那不是松油,而是松糖,取之入嘴,甜,清蜜蜜的甜,自然也很香,比超市里买来的糖、加香精的糖甜得真些,香得醇些。母亲不走亲戚,吃不到“糖粒子”;父亲米酒里放砂糖,把砂糖藏得“老奸巨猾”,只在此屋中,糖深不知处。有枞树糖,雪未化,冰没融,跑到山头去,拿着空罐头瓶,去摘枞树糖,连叶带糖摘入瓶中,针叶香气喷鼻。雪在青天糖在瓶,意境不是一般美,美艳得不可方物。

  枞树含糖香,自是伢子们的枞树观,不是叔伯们眼中的枞树,在他们眼里,枞树是撑屋的栋梁,是盖瓦的椽皮,是装修的楼板,是满妹子的嫁奁。杉树也是,杉树做箱子,做柜子,比枞树好,杉树婉丽些,枞树粗糙些。你就晓得了,枞树是树中男人,杉树是树中女子。枞树撑大梁,做屋的台柱子;日晒雨淋处如瓦槽,是枞树所用处。

  枞树本可曲曲弯弯横着生,却多是箭箭直直竖着长,枞树懂乡亲意,知百姓心,就争着长高、长大、长直、长厚实,长成威猛树汉子。只是,不待枞树长足够高,叔伯要嫁女了,要建房了,就把枞树从山上弄到屋里来了。枞树何谓枞树,此前一直不得解,如今明白了:枞者,从也,跟从着生长即是枞树,从了乡亲,跟从着乡亲心意,给乡亲生长。

  我回铁炉冲特去看看枞树坪,坐在其下,软绵绵,松塌塌,枞树针叶没人扫了,转去二三十年,姐、妹、嫂嫂、姑姑早扫得干干净净,担回家,放猪栏牛栏里当猪牛被窝。枞树无一无用。仰望枞树,连叫好柴好柴,手臂粗的枝头层层生,一棵枞树可砍两担柴。如今起屋不用树了,大女小女的嫁奁都是买了,乡亲不用枞树了,枞树放肆争阳光,起劲往天空上长,挺拔、高大、直耸,“谁道炎州无劲植,君看韩木与苏枞。憩棠此日成遗爱,伐树当年不见容。”乡亲不伐树了,枞树长成自个儿真容了。

  枞树根根杆杆枝枝叶叶,皆乡村宝物;枞树地也是乡村美食园地,有蘑菇或黄或褐,一堆堆生树下,菇盖如伞溜圆,伞柄指头大,伞接伞柄处一线线,恰似伞中竹柱,或是书册翻页。阳春三月,春雨绵绵;秋阳不照,秋雨绵绵,此菇蔓生,有谣唱:三月八,枞菇发;九月九,枞菇有。这菇叫枞树菇,听说是世界上唯一不能人工栽培食用的真菌品种,非枞树不能生。其菇盖了百味山珍,入口鲜美,入腑清香。枞树对乡亲尽心尽力了。

  枞树土里土气的,却也蛮有仙气。“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这个是烂柯人(指久离家而刚回故乡的人)的故事,说的是神仙树下弈棋。什么树?有枣树。看过烂柯人的电视剧,神仙弈棋,头上有两三棵枞树,树干高直,树顶枝叶旁逸斜出,遮日挂云。

  我心羡焉,待花甲,回老家,造间茅棚,中植枞树,有事做事,没事树下弈棋,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