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一年多,我从一名语文老师转岗校办秘书,负责校内文字材料的撰写工作。这个措手不及的变化,与我只想当名好老师的意愿背道而驰,就好比我正信心满满地朝着目标走,忽然有人要强行改变我的方向。这个人就是我们学校办公室的马主任,人称“一把手”。因为老校长退休后,新校长一直没到位,暂由马主任代理校长抓全盘工作。年级组长将我转岗的消息透露给我,我立马转身就去找马主任。马主任正在操场上鼓捣那辆面包车,我摆明态度三下五除二说出自己的想法。马主任直起腰,瞄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态度很坚决啊!你也不想想,我能随便就划拉人吗?现在县里搞村小学合并,咱校被列为其中之一,局里要求咱们搜集整理出一个完整的建校史,虽说咱梁河小学不起眼,但也有一定的历史,方方面面的人和事也不少,这存史的东西,咱们一定得认真对待。你中文专业文笔好,是最合适的人选。”见我戳在那里一声不吭,他又说,“你的课是讲得不错,但是写材料这块工作更需要你。况且,你又喜欢创作,多接触事物了解点事,没亏吃。”我问:“您咋知道我的爱好?”马主任说:“在你入职档案上看到的。别忘了,你是我选来的好苗子,我得对你负责任。”
马主任最后这句带有感情色彩的话,让我原本绷紧的心松弛下来,像柔软的粉拳,既敲打又安抚了。看着他期待的目光,我嘴巴嗫嚅半天,竟不知怎么回答了。马主任拍拍我的肩说:“不要再推脱了,非你莫属。一会儿来我办公室,我还有一项特殊任务要交给你。”
一
马主任说我是他选来的,幕后情况我不得而知,倒是清楚记得入职那天,他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真是既可气,又可怜。那天在教育局开完入职会,眼看周围新入职的同行陆续被人领走,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坐在会议室,忐忑不安,猜想来领我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出现变故,不愿意接收我了?或许就不该当什么老师,天天围着一群孩子转……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不顺,让我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抬头看看陪着我的那位局领导,将手里的报纸翻过来、翻过去,弄出刷刷的响声,似乎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我不走,他的任务就没完成。见我在观察他,他便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安慰我说:“这个老马!再稍等一会儿吧。”说完,他端着空水杯出去了。在走廊里,他不知冲谁嚷嚷:“赶紧再打个电话给老马,问他还能不能来?”
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个人无聊至极,正要推开椅子,准备到外面走走。恰在这时,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一个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年龄五六十岁,胖胖的圆脸上净是汗渍,深一道、浅一道的。他抹了一把脸,上来就道歉:“是小武吧,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车坏半道上了,现找的修车师傅,好不容易才修好。”似乎光说这些显得诚意不足,他忙又向我伸出满是油污的手。
我挤出一丝笑,递出手让他握住。刚才那个领导也进来了:“嘿,我说老马,快先去洗洗,看你蹭脏了人家的手。”
老马不好意思地松手,又忙不迭地道歉:“不好意思,你看这事闹的。我是老马拉破车,拉破车。”
领导担忧地问老马:“你那破车行不行?要不局里出辆车送你们吧,别又坏了。”
老马五官聚在一起:“请领导放心,都修好了。”回头又顶上一句,“嘻嘻,你们去了我还得管饭,省省吧。”
领导点着老马说:“老马、老马呀,这心眼儿……你就抠吧。”
二
马主任给我安排的任务,是去老营村寻找一个人,一个叫羊倌的人。他连续多年为我们梁河小学捐款,都是以匿名的方式通过邮局转到学校。马主任说:“邮局那边只查到是老营村发过来的,真人谁也没见过。我给局里汇报多次,让帮忙打听,局里派下去的人都说没找到这个人,老营村不仅没姓羊的,连放羊的人都没有了,家家搞旅游建民宿挣大钱呢。”
我插嘴道:“就没去乡教委打听打听,也有可能是在这教过书的老师。我猜想,只有跟学校有感情的人,才会做这种好事吧。”
马主任说:“你猜得有道理,我寻思也是,去查了乡教委的档案,结果是梁河小学正式成立后,在编的老师里都没有这个人。我又去梁河村里打听,有人说早些年倒是有几个插队的返乡知青,在村里废弃的大庙里教过孩子们学文化,但后来落实政策都陆陆续续地走了。我又死乞白赖地求领导,能不能去民政局打听打听插队的人,兴许能找到。领导一听就急眼,说老马你真磨叽,你的意思让我们把全局工作放下去给你找羊倌,这可能吗?再说了,一年也就捐千八百块,值得找吗?别的学校也有捐款的,一捐就万八千,也没到处去宣传啊。你呀,就理解一下我们的工作,成全一下人家做好事不留名的愿望吧。”
马主任觉得这些话真不像是领导说的,怎么能拿捐钱多少去衡量一个人的心呢?捐多少是能力问题,有奉献意识最难能可贵,不能让好人寒心啊。他盯着我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说:“是。求人不如求己,咱们可以自己去找,线索不就是在老营村嘛。”
马主任一拍大腿:“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问题是老营村离咱这七八十里地,又多是七扭八拐的山路,咱们学校唯一的这辆破车,跑平道还老抛锚呢。哎,全校就你一辆私家车……”
我猛然悟出,我无意中跳进了他为我挖的坑里。于是,我不高兴地说:“我这车可是贷款买的,比我命都金贵。我给您出个主意吧,咱们租一辆车去。”
马主任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租一辆至少也得二三百块钱,校里哪有这项开支?”
我说:“马主任,难道我开车就不花钱吗?”我逮住了老马的漏洞,向他伸出手,“我出车受累,谁让我也是咱校的一员呢。不过这汽油钱得您出啊,二百块就行。”
老马把我张开的手轻轻地收起来,又使劲握了握:“咱当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羊倌,别等学校真的合并了,也就没啥意义了。我向你保证,你完成这项任务,评选优秀教师的指标我头个给你,你就表现一回吧。”
我说:“您可别拿评优忽悠我了,我只对做好本职工作感兴趣。再说了,找到了羊倌本人,就只为当面感谢他?”
马主任感慨地说:“这是人家多年的一片心,一个谢字太轻喽!咱们学校眼看要合并到乡中心小学,这里交给村里,以后梁河小学也就没喽。不过,想想孩子们能去更好的环境读书是好事,只是在咱们搬走之前,我就想把这位羊倌请来,让他看看由他捐钱修建的这个操场,看看孩子们在操场上玩得多开心,让他知道咱没辜负他的一番爱心……”
这就是马主任坚持要找到羊倌的目的。我曾听其他老师说过,这个操场是用羊倌的捐款修建的,但建到一半时钱不够了,马主任去上边争取,却总是批不下来,他一着急就自己掏腰包垫上了。要不是他老婆跑学校来跟他大吵一架,谁也不知道这事。我私下里为马主任感到不值,如此付出,竟被领导看成抠门的人。我为此挺佩服他锲而不舍的精神。于是,我说:“刚才是跟您开玩笑,我不要任何报酬,也要替你走一趟。”
马主任乐了:“我就说没看错人吧,那时你们排一拉溜……”
我赶忙拦住他:“我得感谢您拯救了我?”
马主任说:“那倒不会,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拯救你?”
我被他这话逗笑了:“是真的。那时我要再找不着工作,就去扫大街了,幸亏您收留了我。”
马主任谦虚地说:“那我也是顺便拯救。”随后又推心置腹地说,“你到学校时间也不算短了,咱校啥情况你也清楚,我这个代理身份,是二奶奶拿钥匙,当家做不了主。年轻老师在你之前也招来过几个,我都满心地鼓励过他们,可不是嫌这穷,就是嫌这远,时间不长就都找关系调走了,回回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
那天,我发动车准备出发时,马主任晃着手追了过来,递给我两瓶水:“路上喝,注意安全。”我说:“没事,您就放心吧,我这回去了就不白去,一定给您找到羊倌。”马主任调侃道:“没准能挖出个好素材,那就不用你挠破头皮编故事了。”这个老马,刚给点阳光,他就灿烂了,竟然拿我最爱的事奚落我。我一踩油门,车子很快冲上了公路。
三
老营村在县城最北端的深山里,山清水秀,四季景色怡人。据说,这是多年前一位远游的背包客发现的,拢共二百多户人家,村中一水儿的石头房子、石头院子,石头铺就的街巷纵横交叉,陌生人来像走进迷宫。村四周生长着百年以上的老梨树、核桃树、栗子树,村旁一条小河自西向东缓缓流去。背包客一下子爱上了这里,在村里住了一年多,把老营村的来历和风土人情摸了个透。原来,村子是当年守长城的戚家军家属们聚集而形成,如今当地人的主食仍是以南方人爱吃的稻米为主。背包客以此历史背景为依托,配上四季美文美片发到微博里,引来了不少游客。他又租了一间民房开起了旅店,村民们看到赚钱的生机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寂寞的老营村热闹起来,石头房改造升级建农家院、新型民宿,村民的腰包渐渐鼓起来,老营村也出了名,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明星村。
我将车停在村口,正茫然四顾不知去哪儿的时候,发现前方不远有一处老旧的石头房子,在周围白墙灰瓦的高档次民宿中,这房子像凤凰群里落进一只山鸡,老旧寒酸显得格格不入。在院门外的路边还有一位老人,此时,他正被一个年轻人送出来,拖着一条编织袋子,等来往的车过完,向路对面的垃圾桶走去。他佝偻着腰,不慌不忙地移动,宽大的西服在他弯下去的后背空荡荡地摆动,两边的衣角向外撑开,当他俯下身时,衣角便直挺地戳到地面,仿佛是努力保留作为西服最本质的倔强。
受好奇心驱使,我上前敲开了这家的院门。开门的是那个年轻人,瘦瘦的,脑后梳着一根小辫,形象很文艺。他手里拿着沾满颜料的笔,显然正在作画。我猜想这人不孝顺,送父亲去捡垃圾,而自己留在家里逍遥。年轻人倒是没有一丝愧疚,他问,吃饭?住宿?不等我回答,直接指了指坎上的那户人家:“那边请!”
我摇摇头说,想跟你打听个人。年轻人却说他不是本地人,不熟。我问,这不是你家?他冲我一笑,这是他“老闺蜜”的家。我听了哈哈一笑,“老闺蜜”,真会开玩笑。年轻人举着画笔转身向院内走去,院西墙的葡萄架下有张桌子,上面堆满各种颜料,旁边是画架。我打量起这个院子,虽然陈旧,但各种物件摆放整齐,窗台上斜挂着一把吉他,很显眼。东西厢房的窗棂上,挂着几块随形的木牌,写着俏皮又富有创意的美术字“欢迎回家”……踩着脚下铺就的鹅卵石甬路,可以到正屋、两边的厢房,甬路的空间种着各种蔬菜,很浓郁的田园气息。东墙下是一架花香四溢的金银花,靠院西墙的葡萄架上,串串葡萄如玛瑙般正红得发紫。
年轻人大着嗓门说,是不是觉得只有女的才能称闺蜜?我走过去说,正常情况下是这样的。年轻人掸掉画架上的虫子,你是说我不正常喽?这恐怕得让你失望了,我跨越几千里骑行到这里,且安然无恙,不仅正常,而且还算得上优秀呢。见我没表态,他又说,我的“老闺蜜”刚出去,打听人找他就对了,村里没有比他再老的人了。
我惊讶地问:“你的‘老闺蜜’,就是外面捡垃圾的那个老头?”
他点头:“没错,就是他啊!”
我如坠五里雾中,但直觉又告诉我,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闲聊时,年轻人告诉我,他叫马背侠,是从大理骑行来的。他喜欢游山玩水,喜欢在孤独中寻找自我存在的价值,他偶然从网上看到老营村的介绍,一下子受到吸引,这里是一个绘画写生的好地方。他这样解释“老闺蜜”:姓杨,村里人喊他老杨。老杨以前以放羊为生,搞旅游后,村里家家改旧房建民宿,唯有老杨没改。他说,好好的一个古朴村,改得土不土、洋不洋,天天人多得跟赶集一样。村主任想帮他,说你看见人家挣大钱不眼热呀!他说,我光棍一人,放放羊够吃够穿,已经很知足了。村主任不知从哪学来的创意,安排他赶羊群每天在石板路上来回走,说是为了招揽游客,给老杨创收。老杨只干几天就撂了挑子,不仅如此,还把羊全卖了。村主任问他咋回事,他说这活儿是造假糊弄人。
老杨是个倔人,八十多岁的人了,脾气还挺大。年轻人刚来时,在他家门口蹲了三天,就是不让进他院子,坚持说不开民宿。年轻人跟他解释,不是来住民宿的,是来画画的。老杨说,你是来抢我家产的。年轻人哭笑不得。
年轻人在大理有自己的民宿,他喜欢的是老杨家石头房子的原汁原味,后面依山,前边有河,在这地方找不出第二家。为了赖上老杨,赢得老杨信任,年轻人可是费了一番功夫,他陪着老杨去捡垃圾,让村里人指指点点,让游客拍照发朋友圈评论,老丢人了!年轻人说,如果让他家人看到他跟着一个老头捡垃圾,准以为是被拐卖了呢。说着,年轻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才认真打量起这个年轻人,黑瘦,眼睛不大,但有光,很纯净很可爱的一张脸。年轻人接着说,还真没白付出,终于感化了老杨,终于同意他进院子了。年轻人赶紧溜须,帮着老杨收拾家务,做饭、洗衣服、缝补衣服。开始时,年轻人做饭,老杨还不吃呢。为什么?是怕年轻人给他下药。哈哈,后来做好饭,让老杨看着年轻人先吃,老杨这才肯吃。老杨最爱干的活儿,就是捡垃圾,你看到墙角的瓶子没?那些花花绿绿的空瓶子,码放成了各种几何图形,很艺术,像是专门做成的造型,年轻人说,这样摆放不是有美感嘛,不像垃圾了吧?
我正听年轻人说着老杨,一只猫从墙头上慢悠悠地爬了下来,年轻人招呼它,四喜,四喜过来,见见客人。那只叫四喜的猫,似乎是听懂了年轻人的话,一路喵喵叫着直奔我的跟前。快到我面前时,那猫却又站住了,原来它听到了大门响。年轻人站起身,说,我的“老闺蜜”回来了。他快步走去开门,老杨慢腾腾挪进院来。年轻人接过垃圾袋放在角落,那猫一边喵喵叫着,一边靠向老杨,老杨摸摸猫的头,亲昵地喊着:四喜、四喜。那猫也喵喵地回应着。
这画面不禁令我心动。
年轻人对我说:“看见没?对四喜比对我都好!”说着,他抻过一把椅子,将老杨搀过来,把我介绍给他。老杨端过年轻人递的水,坐到椅子上,问我:“打听什么人呀?”
我说:“来找一位叫羊倌的人。”
老杨的眼皮挑起来,看了我一眼:“找他干啥?”
我就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老杨默不作声,站起来走向刚才捡满的垃圾袋,往外掏垃圾。我跟了过去,帮他分门别类地摆放起来。老杨叨咕道:“人生,一半清醒,一半释然;生活,一半烟火,一半清欢。”
年轻人说:“瞧瞧,又来诗性了。我给您后面加一句:捡点破烂换酒钱。”
我惊讶:“《人间烟火》梁晓声的!”
老杨点点头。反问年轻人:“捡破烂环保又赚钱,有啥不好?”
年轻人说:“老杨是文化人,老知识青年了。要不是被时代浪潮拍晕,没准早当上大作家了呢。老杨,讲讲您年轻时候的故事。”
老杨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不慌不忙地挑拣破烂,身上那件宽大的西服整个盖住了他,下摆处脏兮兮地也舍不得脱,可见他喜爱的程度。这件衣服里,一定有他忘不掉的故事!我的直觉告诉我,羊倌已经找到了。
我问:“您可知道梁河小学?”
年轻人说:“老杨,我怎么听着这个羊倌像您呢,您就坦然承认了吧。”
老杨一挥手:“别瞎掺和,画你的画去。”他掏出垃圾袋里最后一个纸盒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分明看见他的眼圈发红了。他说:“你们马主任真是个有心人啊!我觉得不必找了,既然是保密做的事,那就一直保密下去吧,别费那个心了。”说完,他摇摇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坐到了老屋的门口。那只猫懂事地走过去,紧贴着老杨的腿,撒娇地蹭着。
四
年轻人摘了几串葡萄,从压水井里打出一桶水,把葡萄放进去。他说,给葡萄洗个澡。洗好后放在画案上,圆鼓鼓、亮晶晶的葡萄很诱人。他说,吃葡萄啊,纯天然,无污染。我提起一串葡萄给老杨递过去,老杨看我的目光很柔和,说了声:谢谢!年轻人听见了嚷嚷道:“老杨,您没搞错吧?我天天照顾您,都没听见您谢过我哦。”说着还冲我调皮地挤挤眼。
年轻人在身上蹭了蹭手,随手取下墙上的吉他,坐在金银花藤下,他冲老杨说:“‘老闺蜜’,打今儿起,我对您又刮目相看了,我唱首歌送给您听吧。”说着,他的手指在弦上一滑,潇洒地一甩辫子,唱了起来:“也许你高高在上/站在世界的屋顶/而当初同样的我/如今却为着生活打拼/什么叫人生际遇/猛回头物换星移/我们在红尘中/渐渐地模糊了/原来的样子……”声音不完美,甚至有些沙哑,但是他神情专注、认真,头顶上黄的、白的金银花,应和着歌声,将醉人的花香洒满了小院。老杨背靠着门框,闭着眼睛,四根手指有节奏地轻拍膝盖。那只叫四喜的猫,歪起头看看主人,老杨一把将猫抱起来放在了腿上。
此刻,这首歌曲《原来的你》,走进了我们各自的心灵,我们被一种悠悠的情愫所包围。我想,可以回去跟马主任交差了。他的一番心思,我已一字不落地传输给了“羊倌”,即使“羊倌”不去梁河小学,马主任肯定也会理解的。他们这两个人,有着相同的内在,也有着相同的倔强。曾被人说成抠门又苶痴的老马,其实骨子里却装满情怀,我提醒过他,退休前,可以申请把垫付的钱要回来,领导应该会答应。他居然说,我掏钱那天就没打算要!不是都讲我老马抠吗?我也大方一回。人家羊倌能做,我咋就做不得!
我又想起老马调侃我的那句话,让我从真实生活里寻找素材。确实,现实生活远比虚构的要精彩生动得多。我准备要好好记录下这个故事,不浮夸,不虚构,作为梁河小学的校史存下来,留给后人。主人公就是“羊倌”,对了,还有老马。
临出门时,年轻人递给我一支笔:“武老师,留个言呗。”我拿过笔,看着留言板上密密麻麻有的潇洒、有的笨拙的笔迹,都是过客们留下的。那些孤独远行的人,带着各自不同的故事聚集在此,寻找能安顿自己精神的家园,无论是释放烦忧,还是收纳美好,他们把愉悦的心情和对重建未来的祈盼记录在此。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记得这里,记得老营村有这样一位老人,曾收留过他们流浪的脚步,存放着他们心灵的家园。我接过笔,在留言板的一角写下:“愿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年轻人在背后鼓掌:“好!愿我们永远有一颗赤子之心。”
出了老营村,车子行驶在美丽的乡村公路上,羊倌和老马的身影在我脑子里重叠交错。老杨说,我对现在的日子很满足了,我不需要过多的东西,已经很好、很好了。我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真实淳朴没有任何修饰,像我放在车窗上的那串葡萄,一身青涩,只需阳光和水,就酝酿出了如此的甜蜜,饱满的人生竟如此的平淡美好!
不知为何,我莫名地感动,内心里潮水般涌出一股暖流,瞬间便浸湿了眼睛。
本版插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