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淀》是孙犁先生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它是中国战争文学的一个典范。我曾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过战争文学,而我的学长莫言是在孙犁先生为他的小说《民间音乐》所写评论的助推下而入学的。在我的阅读范围里,尽管广泛搜求,也难以寻觅能和《荷花淀》比肩的关于抗战的文学作品。这并非厚此薄彼,而是作为一个后来者回眸而得出的认知。
大多关涉战争的文学,只瞄准炮火攻击、刀光剑影等,却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对于人性的思考和反思。而文学又应当具备相当的美学元素,庸常普通的文字自然不会有效地传情达意,《荷花淀》对于人性挖掘之深,也是有赖于其语言之美,它那诗一般的韵境,真让人有独步文坛之感,虽然效法者也众,但得其真谛者却并不多。《荷花淀》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在抗日文学的“丛林”中,依然是卓尔不群的存在。
孙犁的革命和文学生涯都起步于晋察冀地区,他在文学创作和通讯写作以及文艺理论研究上齐步前进。1943年秋,他从《晋察冀日报》调入华北联合大学高中班任教,很快投入到反“扫荡”斗争中去,在山西繁峙打游击一个冬天后,转年春天返回阜平的当晚,即接到奔赴延安的通知。直到盛夏时节,孙犁才赶到延安,到鲁迅艺术文学院学习。
1945年5月15日,即抗日战争胜利三个月前,孙犁的《荷花淀》首发在延安《解放日报》上。而在同一天,重庆《新华日报》发表了孙犁的一组散文《游击区生活一星期》,可以看到孙犁从此声名鹊起的轨迹。未久,《新华日报》和解放区的各报纸纷纷转载,新华书店也出版了单行本,《荷花淀》一举奠定了孙犁的文学地位。此后,《村落战》《麦收》《芦花荡》陆续在《解放日报》上发表,《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在《新华日报》上发表,孙犁作品井喷式地推出,震动了延安文艺界,也使白洋淀和解放区的生活状况在国统区开始引人关注。而这一系列的文学创作,都是伴随着抗日战争节节胜利的鼓点前进的。抗战胜利之后不久的9月20日,孙犁参加华北文艺工作团离开延安。可以说,延安是革命的圣地,也是孙犁文学的圣地,他来鲁迅艺术文学院一年有余的时间,这似乎就是为了促使他文学的成功的。
这是机缘之巧,是天作之合。孙犁在《关于〈荷花淀〉的写作》一文中曾经深情地回忆,“我在延安的窑洞里一盏油灯下,用自制的墨水和草纸写成这篇小说”。他又谈及:“这篇小说引起延安读者的注意,我想是因为同志们长年在西北高原工作,习惯于那里大风沙的气候,忽然见到白洋淀水乡的描写,刮来的是带有荷花香味的风,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新鲜吧。”从晋察冀到延安,因为距离的错位,才产生创作的冲动,而此前贴得太近,则未必能下笔如有神。其实还有一点因距离产生美的缘由,孙犁本身并非白洋淀人,而是安平县人,他只是在安新县的同口镇教书约有一年时光,客居于此而饱览淀上风物才得以有所触动,而如果是身在其中,那么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了,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白洋淀的战斗故事,孙犁也是此后听来的,于此创作的空间反而更大,意境也更为空灵,当然,距离并非成功的唯一因素,更为重要的还是作者在参加抗战以来,在血与火的考验中,生命得以激发,加之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的淬炼,生活积累和学养储备的调动,经过一番酝酿提炼,才得以一举成功。
孙犁自称:“我最喜爱我写的抗日小说,因为它们是时代、个人的完美真实的结合,我的这一组作品,是对时代和故乡人民的赞歌。”孙犁的抗日小说不止于《荷花淀》,还包括了如《荷花淀》的姊妹篇《芦花荡》以及《嘱咐》等诸多作品,它自成一派,成为此种题材作品中不可多得的珍品,成为众多学界乃至民间拥趸的争说热点。
孙犁毕生不追时髦、不慕虚荣、淡泊名利,及至晚年,他的“耕堂文录”和“芸斋小说”陆续出版,又以“衰年变法”的姿态,让人领略到他新的境地,其中也不乏对于抗日战争生活的回忆。我因心存敬畏,从未写过有关孙犁的文字,这次借谈抗战文艺的机会略以抒怀。今年初夏,我曾到白洋淀去,参观新近开馆的“荷花淀派”文学馆,拜谒这座文学的殿堂,缅怀为民族而参与抗战的先贤。 题图摄影:高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