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那里,还好吗(图) 2025年08月14日  朱志刚 题图 张宇尘

  时值江南梅雨季,窗外雨丝如帘漫卷,晕染出粉墙黛瓦的水墨长卷,把相思洇在这潮湿的季节,任时光在雨水的滴答声里缓缓沉淀。昨夜整理旧物,从书箱底层翻出你援藏临行前送我的那枚绿松石,石面上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像极了你钟情的藏北高原上蜿蜒的小河。随手把案头的台历翻过一页,蓦然发现此时此刻距你踏上青藏高原已整整四年。打开窗,风和着雨掠过脸颊,我忽然很想问你,在那伸手可以摘到星星的地方还好吗?我之所以没有问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因为我知道,你把所有的爱种在了那片土地,那曾经的他乡俨然早已成为你的故乡。

  记得你援藏出发的那天,我们相识的这个江南小城,依然笼罩在蒙蒙烟雨中,栽满梧桐树的里弄诉说着独属于这个季节的离愁,并行在青青的石板路上,我嘴边满是欲言又止的不舍。你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冲锋衣,背着半人高的登山包,站在机场的安检口朝我不停地挥手,背包侧面的网兜里,露出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书脊磨得净是毛边,书角折了又折,描写西藏人文地理的那几页,边角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那是你精心做的攻略。

  当时你笑得那样灿烂,眼角的痣在廊桥口的阳光下愈发分明。我望着你转身登机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大学时你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人这辈子总得有一次“疯狂的人生奔赴”。那时,你经常指着中国地图上的青藏高原,说要去听一听“世界屋脊的心跳”。当市里第九批援藏干部人才选派通知刚刚发下来,你便第一个报了名,各种条件你都符合,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随人愿。

  初到高原的那些日子,和你手机通话总是时断时续,你说海拔几千米处的风,能把人吹得站不稳脚跟,第一次参加牧民的篝火晚会,你喝了没几碗青稞酒就醉得抱着牦牛唱歌;藏族同事丹增递给你的糌粑,陌生的口感让你有些不习惯,可看着对方凝视的眼神,你硬是咽了下去。

  “这里的空气非常干净,这里的天空低得能伸手摘到星星。”有一次你我视频通话到深夜,你举着手机对准窗外,可以清楚地看到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灯带横在天际,躺在草地上你都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那一刻,你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活着是什么感觉。屏幕那边的你明显瘦了一圈,颧骨高高凸起,可一谈论起你正在做的工作,你的眼睛瞬间像被高原的月光精心洗过一般明亮。

  那时,我知道你们援藏干部人少,援建任务重,一个人要承担几个人的工作,撂下这又要干那。我总是怕你支撑不住,知道你有严重的鼻炎,却要在漫天风沙里跑工地、下乡村;知道你恐高,却要跟着勘探队一次次攀爬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山,只为尽力掌握一手资料。可我每次问起这些,你都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说这里的人讲高原能治娇气病。说这话时,你身后的帐篷外,正飘着卓玛阿妈给你挂的经幡。

  半年后,我收到了你寄来的包裹,打开时一股酥油味扑面而来。最上面是一条藏毯,靛蓝色的底子上绣着皑皑雪山,你附上一张字条给我:“这条毯子卓玛阿妈织了几个月,给你铺沙发或盖在身上,让你也沾沾我们高原的福气。”包裹底层还有一袋奶渣,你说这是你住的隔壁次仁大叔家的特产,别看卖相不好,嚼着嚼着就有甜味了,跟在这里过的日子似的。

  不知不觉中,电话那头的你渐渐也有了一些当地口音,你眉飞色舞地说起了藏历新年,说过年喝的青稞酒后劲比白酒还足,那个藏族舞蹈跳起来特带劲。你还说起了那里日新月异的变化,光伏电站投产发电那晚,整个山沟的人都举着火把载歌载舞,那寓意着幸福生活的火光,在你眼里燃烧了整整一夜。

  有一次视频通话,恰逢你在山脚下的小学支教,镜头扫过教室,墙上贴满学生的画:歪歪扭扭的牦牛,戴着红领巾的孩子,还有奔跑中的你,你被涂成了黑色,估计是被高原的太阳晒得过于黑了。你笑着随手抹了一把脸,额头上的汗珠滚进晒出的高原红里,额头上与年龄明显不符的皱纹盛满了清晨的日光。

  那年冬天你没能正常休假回家,你说暴雪封了路,得留在定居点帮牧民转场。冬至那天,你发来一组照片,那是你和藏族同胞挤在帐篷里,正围着铜炉煮羊肉,你穿的藏袍上沾着雪,手里举着啃了一半的羊蹄。“老阿妈说,冬至吃羊蹄,来年走得稳。”你发语音信息时,背景里有藏语的歌谣,混着风雪声,传到了这江南的小城。

  我盯着照片里你冻裂的嘴唇,突然想起你以往冬天总是穿得像一只可爱的熊猫。可现在的你,能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夜里坚持看守着抽水机,只为不让水管冻裂,嚼着干硬的糌粑蹲在田埂上,和老农讨论着青稞的长势和来年的收成。你说过,在那里没有人把你当外人,他们看你的眼神,跟看自家娃娃一样。

  临近春节时,你发来一段视频,是你在草原上和孩子们放风筝。你的风筝是一只用牛皮纸做的雄鹰,一双翅膀上画着高原的花草和山水。你给孩子们讲北京天安门、讲长城、讲故宫,蓝天下,发黄的草地上,你追逐着远去的风筝,孩子们说长大了一定要去北京,去你的家乡,去看看大山外的天空与风景。视频最后,你站在一顶白色的帐篷前,帮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扯风筝线,她突然踮起脚在你脸上亲了一口,高原的阳光落在你们身上,像镀了一层淡淡的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牵挂,早已越过千山万水,在他乡的土壤里发了芽。

  第二年夏天,我去西藏看你,车子刚进那曲地界,就见你站在路边等我。紫红色的藏袍穿在你身上竟毫不违和,晒成古铜色的胳膊上,还留着被牦牛绳勒出的红痕。你拉着我往定居点走,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可你走得相当稳当,像在那里走了半辈子似的。

  “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小江南’”。你指着远处的温室大棚,眼里满是希望和得意。钢质骨架的塑料大棚在阳光下泛着白光,里面种着青椒、西红柿和一些绿叶蔬菜,甚至还有草莓。正在采摘蔬菜的藏族姑娘见了我,红着脸往我手里递上几个西红柿,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些都是李工种的,甜得很。”

  定居点的小学新教学楼刚刚盖好,这也是你们援藏团队协调援建的。教室里的课桌椅都是新的,墙上挂着你手绘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孩子们跑出来围着你,喊“李老师”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个扎小辫的姑娘,举着一幅画跑到我面前,上面是两个牵手的青年男女,在认真看着图纸,远景是雪山,近景是稻田。

  “她叫格桑梅朵。”你摸着小姑娘的头,眼里的温柔能溢出来。小姑娘说她长大了要考上海、天津、杭州的大学,还说要把西藏的故事讲给外地的小伙伴们听。那天的阳光格外强烈,你站在孩子们中间,影子和他们的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你的,哪是他们的。

  傍晚,我们一起在次仁大叔家吃饭,铜锅里煮着牦牛肉,香气都能勾出肚子里的馋虫来。大叔不会说汉语,却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肉。他喝多了青稞酒,不时地拉着你的手拍肩膀,嘴里呜呜哇哇说着什么,我一点儿都听不懂,从表情上看非常激动,还好一同就餐的人中有人懂藏语,翻译说,大叔说你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实在的娃,把心都掏给了这茫茫高原。

  夜间,我们躺在帐篷里,听着外面的风声,你说刚来时总失眠,想家想得很厉害。有一次你在工地摔了腿,卓玛阿妈愣是背着你走了几公里,她的腰不好,一路上有好几次险些跌倒,下边就是看不到底的沟壑。静躺养伤时,你望着屋顶的破洞,那里正照进一颗亮闪闪的星,从那天起,你就没再想过离开,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都需要你。你说这些话时,风正穿过帐篷的缝隙带来远处寺庙的钟声。我忽然懂得,所谓故乡,从来就不是户口本上的地址,是那些让你觉得被需要的地方。而那些在你疼时给你擦药、饿时给你递粮的人,便是你的亲人。

  三年的消息里,总是带着收获的甜。你说新建的水电站通了电,牧民家的冰箱终于能用了,冷链车第一次开进高原时,次仁大叔摸着车厢哭了,他说这辈子还真没想过牛羊肉还能卖到千里之外。格桑梅朵在作文里写道:“李老师说过,山的那边还是山,但路能连通起来。”

  你进藏第三年的夏天,我收到你寄来的援建的希望小学的毕业相册。最后一页是张合影,你静静地站在国旗下,身边是穿着新校服的孩子们。你的藏袍上别着一朵盛开的格桑花,那是孩子们给你戴上的,照片背面写着:“这里的孩子,心里憧憬着未来,心里装着我们伟大的祖国。”

  援藏期满那天,你又发来了一段视频。车子开出定居点时,牧民们排了两里地,卓玛阿妈往你包里塞了一把青稞,她说:“带着高原的种子,到哪儿都能扎根。”格桑梅朵追着车跑,手里依然举着一幅画,上面写着“李老师,我们等你回来”。你坐在车里,背对着镜头,肩膀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终究你没有离开高原,没有回到江南,你申请了援藏延期,你说要等建完牧民文化站再回来。“这里的故事还没写完”,你在电话里笑,背景里依然有阵阵悠扬的笛声和歌声,“再说,我的藏袍还没穿旧呢”。去年冬天,你寄来一张特别的照片,你站在刚落成的文化站门口,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唐卡,画的是西藏和江南的旖旎风光,中间用一条开满鲜花的路连通起来。你说这是你和老艺人一起画的。“路的这头是家,那头也是家。”照片里的你,鬓角竟有了几丝白发,站在经幡下,腰杆挺得笔直。

  不承想,自那之后大半年过去了,一直没有了你的信息,几次打电话给你,都是无法接通。近日整理邮箱,看到了你发给我的邮件,你说你又转战去了高原更远的地方,那里的援建任务刚刚开始,那里更需要你。你说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一直干下去。邮件结尾处你写了几句话:“刚来时,总觉得高原的风太烈,能吹散所有的牵挂。后来才知道,烈风里的牵挂反而扎得更深。当看着自己亲手种的树发了芽,亲手教会孩子读书,他乡的泥土就变成了故乡的模样。”读到这些,我想起你临走时说的话:“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个地方,让你觉得没有白来。”

  窗外的雨还在缠缠绵绵,沉思许久,我终究没问出那句“你还好吗”。因为我知道,当一个人的心坚实地融进了一片土地,那里的风会替他回答,那里的云会替他微笑,那里的人民会替他把日子过成诗的样子,就像是你说的,真正的故乡,是那些让你愿意付出真心的地方,是那些让你觉得“自己活着,对别人有用”的地方。

  此时此刻的高原,不知道是不是也在飘着雨。而你,一定正站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亲眼看着自己种下的希望,在他乡的土壤里,长成了故乡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