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长篇小说《风吹起了月光》分享会在北京举办。该书作者王柳云与工人诗人、作家陈年喜，评论家李云雷，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共同探讨了“素人写作”的话题。

　　王柳云1966年生于湖南娄底，2017年到福建宁德双溪古镇学画，后因在北京某大厦边做保洁边画画而被央视等媒体报道。《风吹起了月光》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留守儿童的艰辛成长史。介绍王柳云时，韩敬群没有强调她保洁阿姨的身份，“文本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知名作家还是普通劳动者，作品的出版最终还是要落实在文本质量上。”在现场，王柳云也分享了自己的人生经历。

　　村里人活得太粗糙

　　我想读书改变命运

　　有些事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有人说至少五岁以前的事情自己是记不住的，但我从一岁开始就有了记忆。我能写作，最应该感谢的就是记忆——记忆中有我认识的人、经历的事、读过的书。

　　我生在偏僻的农村。那时候有多穷呢？举例说，山上连草都被拔光了，拔回去喂牛。哪怕是一棵小小的树苗，都有人偷偷摸摸地砍回家去，做他们家的猪栏、牛栏。所以村里村外一眼望去，就是光秃秃的一片。

　　我打小没有衣服穿。不会走路前，奶奶用破布把我一包，扔到一个破了底儿、塞着稻草的箩筐里。我在里面哭也好、不哭也好，都没人管。我七八岁时去看过那个箩筐，妈妈不舍得丢，把它放在猪栏上面挡风挡雨，物尽其用。我以为每个人都能记得这些，问别人，你小时候坐的什么箩筐？人家说，你有毛病，我坐什么箩筐我哪知道！

　　我家没有书。农村的牛去吃草，从不考虑要吃哪一片草，只是一路走过去，见到草就吃，把肚子吃饱。我的阅读也是这样，不管是报纸还是什么书，先读了再说，能读完就读完，不能读完就读一点儿，反正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也爱思考，看见别的小孩子打架，我就想，天啊，为什么要这样！看不惯别人的缺点时，我就想，我身上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缺点。

　　村里人活得太粗糙了，说话爱带脏字。我说，以后我要比他们文雅，所以我就有意识地锻炼，学书里面文雅的词汇，学着组词、造句、写段落、写作文，写我的同学，写村里的人。老师说，你的作文写得好，大家都应该向你学习。我还有点儿得意。

　　等我上了初中，看见学生们，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男孩子、女孩子之间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眉来眼去。我觉得有意思，把这些记下来。我看到杂志目录上有许多名字，问老师，这篇文章就是这个人写的吗？老师说，是啊，你想怎样？我说，没怎样，你认识这个人吗？老师说，这么高级的人我去哪里认识。校长对我也很好，他当过兵，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我非常敬佩他，有一天跟他说，我长大以后要为所有的同学写一本书。他却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觉得，他不可能支持我的想法，也不相信我。

　　理想是当作家

　　打工间隙写作

　　我们家族的人都知道我爱读书，指望我考个中专，出去找工作，每月能拿几十元钱工资，那样我就算一个人物了。结果我啥也不是，没能读出书来，没有出息。整个家族的人都看不起我了，每个人都与我横眉冷对。

　　但我还是要读书。听说邻村谁家有什么书，比如《红楼梦》《三侠五义》《隋唐演义》，我都借来看。家里人说，你一个女的到处乱跑，挣钱不挣钱，嫁人不嫁人？那时候很多女孩子十六七岁就嫁人了。我说，我要挣钱。家里人说，你看书能挣什么钱？我说，我要当一个作家。这句话不说还好，叫我妈听见了，她不知道作家是什么，她说，作家？你做田不行吗，做地不行吗，为什么要作家？作家是什么？我说，作家就是写书的。我妈不懂，去跟我大姐说，你们不要讨厌她，她有理想，她要去当作家。

　　我大姐在城里住，也读书、读杂志，知道作家是什么，专门跑回来对我说，你这个狗脸都没有，还想当作家！你当作家，人家坐在机关里的、读大学的人去做什么？人家不会写，轮到你来写？断断续续骂了我三四年，骂到她不想骂了。我妈认为我大姐家里有点儿钱、有点儿实力，她这么骂我，肯定是我做了大错事，便对我说，你命不好，我都后悔生下你，你还想当什么作家，好好挣钱吧，有人来做媒你就嫁了吧。

　　反正后来就是这样，颠沛流离，很多该做的事都没做，唯一没有放下的就是读书。不管到哪一个地方，干什么，打工也好，做点儿小生意也好，只要看到一家小书店，我就会进去转一下，和孔乙己差不多，去白看人家的书。

　　2020年，我让女儿给我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火车票，来到北京打工。我没有朋友，很孤独，生活很无聊。之前我考虑了很多年，想为乡下的留守儿童写一本书，于是把这个想法告诉女儿。女儿说，好啊，你怎么写？我不会用电脑，也买不起电脑，就拿手机写，用微信写，只要有时间就写。一起打工的人问我，你天天摆弄手机，在手机里面赚钱吗？我说，我在写作。人家说，你有毛病啊，写来写去，都不跟我们说话。人家也不再打扰我，我写得更快了，四个月就完成了这本书，书名就叫《风吹起了月光》。

　　去双溪古镇学油画

　　灵感源泉来自故乡

　　我去学画的地方是福建宁德双溪古镇，那里开发旅游，有聪明人想出个办法，要培养一万名画家，人人都是艺术家。有很多人跑到那里去。那年我51岁，也想去看看。到那之后画了几下，没想到人家说，你是天才，画得太好了。我以为是在忽悠我，但人家特别诚恳，让我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我读过一些书，也看过一些插图，知道每一幅插图都应该有个主题。我就想，比如画对面的街景，肯定也要有主题，像牛吃草一样，见到草就吃是不行的，必须有所选择，表达一个生命迹象，或者别的什么。想明白之后，我就开始画。后来真的有人喜欢我的画，那一年我卖了七八十幅画，都是小小的，每幅都能卖到五六百元钱。

　　卖画鼓励了我，我更用心地去学，买了一大摞画册，学外国的油画。但是外国的土地不是中国的土地，外国的阳光也不是中国的阳光，我就照着眼前的这些景色，这些季节的变化，这些土地，这些人来画。虽然学的是外国的东西，但在我笔下画出来的时候，我就有了选择。

　　我回忆起小时候，家里住的房子是夯土墙，下面是夯实的土，上面盖一点儿瓦，中间有一道很大的缝隙。我早晨醒来一睁眼，就看见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其间堵着蜘蛛网，在风中微微颤动。外面有很多人走来走去，挑水的、赶牛的、扒粪的、捡狗屎的，包括我老爸，还有我们生产队长，都在蜘蛛网外面。这些都成了我画画的素材。

　　小时候我特别不喜欢家乡，我对自己说，我要离开，再也不回来。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非常热爱我出生的地方，非常感谢父母把我生在那里。天啊，我日思夜想要回到那个地方，那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野草、每一只蜻蜓，都给了我精神的滋养，是我无尽的财富。

　　有人问我，假如让你换一种活法，你想怎么活？我说，不要换了，安然接受一切就好，就像一条河流一样，不管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流，是曲曲折折，还是飞流直下的瀑布，都有它自己的好。不用想太多，这么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