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高考季、毕业季,那晚梦到自己高考失利没有考上大学,早上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上班路上,看着一辆辆“高考送考专用车”疾驶而过,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在河北省衡水老家读高中的那些日子,捡拾几枚时光的碎片,聊以慰藉。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参加了衡水地区统一组织的中考,由于初中三年学习比较刻苦,我幸运地达到了中专录取分数线。当时,国家建设急需大量的中等专业人才,考取了中专,就能立即办理“农转非”手续,吃上农村人渴望的“商品粮”。我达到中专录取分数线,一时成为我家,甚至整个村的新闻。分数虽达到了,但县招办还要组织面试。我报考的是地区的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去向是当小学或初中老师,当老师需要多方面的技能,比如绘画、唱歌等,面试比较严格,我幸运地通过了这一系列测试。只可惜在最后的体检环节出了问题,当时我发育晚,身高还不到一米五,县招办的老师认为我身高太矮,写板书够不到黑板,不能胜任老师这一岗位。就这样,我的“中专梦”就因县招办老师的一句“身高不行”,而彻底幻灭了。事后多年,我一直认为我的指标是被别人冒名顶替了。
当时,地区和县里招生规定,中专没有录取的,依次递补录取县办重点高中,我顺理成章地被县中录取了。要知道,我们那所县中当时在全省、全地区非常有名气,能考进那所高中读书太难了。初中苦读三年,中专没被录取,还能做什么,还能有啥理想和目标,我把考中专当成了全部。我失落地告诉父亲我不读书了,想和他一起务农。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父亲怎么劝我,我就是不去报到,眼看着报到日期一天天过去了。
直到八月底的一天,父亲说带我去县城看看,等转到那所中学门口,我的好奇心上来了,既然到了不如进去转转。进了学校,我看到在学校主干路两旁的墙壁黑板上,用彩色粉笔书写着高考光荣榜,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后面,标注着一个个响亮的大学校名,其中不乏全国知名大学。看到那一个个闪光的校名,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告诉父亲我要读高中。幸运的是,尽管报到时间过了,但学校还给我留着名额。现在看来,如果当时我彻底放弃读书,不知道人生又会走向哪条路。
那时,我们学校实行寄宿制,一天三顿饭都在学校吃,一周放假一天,这样下来一个月就要在学校吃住20多天。按照当时的物价和粮食供应标准,每人每天是4角人民币和1斤粮票,合计每个学生每月要向学校缴纳10元8角人民币和27斤粮票。家里户口是非农业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吃“商品粮”的,这些钱和粮票不算什么,家里大人挣工资,有固定收入,国家定期按人头发粮票。对我们班里大部分来自农村的学生来说,筹集这些钱和粮票的确有些困难。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世代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粮票好说一点,可以拿自己种的粮食换。每到周日放假,我和父亲用木板车拉着小麦和玉米到公社粮站,用21斤小麦、9斤玉米换30斤粮票。周日粮站歇班,父亲好说歹说才让工作人员收下粮食。家到粮站距离很远,赶上粮站有人在也很不容易,因此每次父亲都尽量多拉一些粮食过去。那时家里的粮食并不富余,家里非劳动力人口多,都要张嘴吃饭。
粮票问题解决了,至于那10元8角钱,父亲着实有些为难。生产队按每个家庭挣的工分总数分粮食和少量的钱,为数不多的那点钱刚刚够家里买油、盐等生活必需品。几个姐姐除了下地挣工分,从生产队回来后,还要去路边割草晒干了交给生产队换钱贴补家用。爱抽烟的父亲从仅有的一点点烟钱中省出几块钱,每个月都是东拼西凑勉强凑够10元8角钱。有时实在凑不齐,父亲就只能临时从在乡广播站上班的邻居哥哥家借几块钱给我,以解燃眉之急,只有按时把钱和粮票交到学校,我才不会饿肚子。
我们上高中时,学生吃饭不像现在有固定食堂,可以打完饭后坐在那里吃,而是一个班分成五六个小组,每个组十几个人,每天一个组各派两个值日生负责打饭,一个人提着竹篮子,一个人提着水桶到食堂,篮子用来装馒头,水桶用来装稀饭或菜汤,等回到宿舍,门前的地上,十几个各式各样的搪瓷盆已经一字排开,值日生用长把铁勺往每个盆里舀上一勺稀饭或菜汤,每个人自己从篮子里拿一个馒头,这一勺稀饭或菜汤和一个馒头,便是我们那时的一顿饭。学校不提供炒菜,也没有那个条件。想吃菜咋解决,都是每周放假回家时,从家里拿几瓶用芥菜头或萝卜腌制的咸菜。
那时母亲去世了,我只能自己从发霉的咸菜缸里随便捞点,简单洗洗切切,放点香油,作为一周仅有的蔬菜。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学校提供的饭食肯定是吃不饱的,经常是晚上饿得睡不着觉,但凡村里有人到县城,父亲都会请人家给我捎两三块钱,那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学校就在县城城墙边上,下课后我去城里的菜市场,花5角钱买上一个大饼,放在宿舍墙上可以通风透气的篮子里,每天饿得受不了时,就掰一小块作为“零食”吃,如此便可以坚持十多天。
我们高中班有近40个男生,集体住在一个用旧教室改造成的宿舍里,床是啥样的,没住过的人还真想象不出来。说是床,倒不如说是大竹排,整个宿舍用一劈两半的竹子做板子铺成一个大圈,所有男生就人挨人用薄褥子做床垫睡在上面。竹板子凹凸不平,睡在上面真是硌得难受。不仅难受,还特别拥挤,人均宽度最多不超过两尺,你翻个身,别人就要跟着翻身。宿舍的窗户也很破旧,夏天打不开,冬天关不严,门更是形同摆设。夏天还好过些,到了冬天,宿舍里冷得像冰窖一样,刺骨的寒风从窗户和门缝儿长驱直入。大部分学生家里都不富裕,可以御寒的被子也有限,大家晚上只得相拥而眠,互相取暖。
宿舍里也没有厕所,方便时要去五百米外的围墙边公厕。宿舍地势低洼,每年七八月份大雨不断,宿舍里经常大水漫灌,地上漂浮的不是饭盆、脸盆,就是鞋和衣服,我们睡的竹板床也在水里漂来漂去,像游船一样。有一次,在暴雨到来之前,我们做了“抗洪”准备,把怕湿、怕淹的东西事先挂到了墙上,否则,一个同学家里送来用于换大饼的白面就要被水淹了。还有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一年冬天,连着几天雪下个不停,宿舍里阴冷潮湿,每个人的被子也都是湿漉漉的,几乎可以拧出水来,盖在身上让人打寒战。好不容易天晴了,太阳出来,早上上课前,同学们都争着抻绳子晾被子,我也急着把自己的被子拿出来,在新盖的二层教学楼后的墙根下,抻根绳子把被子晾上,然后就去上课了。等到中午下课回到宿舍,想去看看被子晾晒得咋样,眼前的情景真是让我始料未及——太阳是出来了,教学楼顶的雪也融化了,那雪水直接流下来,把我的被子全淋湿了。我只好穿着衣服挨过一个漫长的冬夜。
那时学校距离老家足足有二十多公里,且都是坑洼不平的黄土路,途中还要经过两个比较陡的河堤,那是滏阳新河。村里、乡里还没有通公交车,一周回一次家,只能是步行或骑自行车,父亲考虑到我学业繁重,走路往返太耽误时间,就把家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给我了。可即便有了自行车,一路上也没有轻松多少。
黄土路最怕水,一遇到雨水,路就变得泥泞无比,即使是步行,也是深一脚、浅一脚,更不要说是骑自行车了,那时已经不是人骑车,而是车骑人了。在泥水里,自行车车轮被塞得死死的,根本转不动,我只好把自行车扛在肩上,自行车后座上还驮着书籍和日用品,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扛着几十斤重的自行车和行李,在暴雨中的泥土路上行走有多艰难,可想而知。有一次,周五傍晚放假我从学校出发,中途遇上大雨滂沱,回到家已是凌晨,全身没有一点干的地方。
冬季对我来说,同样是严峻的考验。我们那里是冀中平原,村子稀稀疏疏,一眼望去都是低矮的平房,树木也不多,因此寒风吹来,真是无遮无挡。骑车走在往返学校和家的路上,风吹在身上,直接把单薄的棉衣打透了。有时遇上风太大,自行车一点儿都骑不动,只能用尽力气去蹬自行车,使劲儿弓着腰,让身子与地面尽量保持平行,减小风的阻力,这才能勉强走走停停,单单一趟路,就要花费四五个小时,到了学校已是精疲力竭,还要空着肚子上学校统一组织的晚自习。
我在县重点中学读书,算是有出息的孩子,我的大舅非常看重我,大舅是母亲的亲弟弟,在天津工作,他回老家时也经常鼓励我考天津的大学。他和同样在天津工作的大姑,时不时给我们一些旧衣服,间或也买几件新衣服。
那时,买布做衣服、穿衣服跟现在不一样,不能想买啥就买啥,买布首先要有布票,布票是国家统一计划,家里没有布票,即便你家有手巧的母亲、姐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记得,当时我能换洗的上衣就是那一两件“学生蓝”,裤子永远是那条耐磨的“条绒裤”,脚上穿的是姐姐给做的“千层底”布鞋。我非常羡慕班里的体育特长生,他们不但可以不用天天上文化课和早、晚自习,还有学校给他们配发的各式各样的运动服。
读高三那年,大舅给我买了一件西服上衣,通过邮局寄到了学校,我穿在身上觉得真是好看,同学们都认为非常时髦。我也希望那件西服上衣能给我带来好运,平时舍不得穿,只在那年期终考试期间穿了几天,然后就把那件上衣精心地叠好放在行李包中。放寒假,快过年时,我拿出那件上衣,挂在宿舍前的晾衣绳上,本想晒晒整理一下,过年时再穿,谁知下课回到宿舍,那件上衣便没有了踪影,找遍房前房后就是没有,很长时间我心里都是堵堵的。回到家,姐姐们责备了我很久。直到现在,那件西服上衣始终“挂”在我心里,那是大舅对我的期望。
高中三年的学习非常艰苦,当时学校的教学模式可以说就是现在“衡水模式”的前身,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学生用心学,老师尽心教,我们的唯一目标就是考上大学。在老师和家长的期待中,我们走进了高考考场。三天的考试结束了,接下来是估分、报志愿,家里人都不懂怎么报志愿,我也不太懂,心想只要能考上大学,能“农转非”,吃上“商品粮”,报什么志愿、学什么专业都无所谓。告别曾经的同学和老师,我忐忑不安地回到了村里的家,然后便是难熬的等待。
在家里,我每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父亲说:“你还是到地里干点活吧,一是换换脑子,别总一门心思想着考得怎样,容易憋出病来;二是帮家里照看一下庄稼,家里的劳力的确不够。”就这样,我每天和父亲、姐姐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七八月份的骄阳下,我在田地里劳作,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农民的辛苦与付出。父亲一辈子默默无闻地辛勤耕作,就是为了我将来有个好工作,有个好前程。
那年八月底,我一如往常下地干活。地里的玉米正在拔节生长,我和几个姐姐一边锄草,一边为玉米施肥。锄头实在是太沉太重了,伸到土壤里,我费劲儿地拉动着,感觉比读书辛苦多了,不是草没锄掉,玉米苗却被锄掉了,就是几次差点把腿给磕破了。父亲说,你还真不是干农活的料儿。我直起腰准备歇一歇,突然看见穿着墨绿色衣服的邮递员直奔我家地头而来,他一边跑,一边挥手,手里好像还举着什么。父亲说:“一定是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
那年,我考上了大学,读了电气工程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