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与水结缘,生在这座以水为命的城池里。每日推开窗棂,总见晨雾里蜿蜒的水巷披着素纱,檐角垂落的露珠跌入河道时,似是谁在拨弄箜篌的弦。人们都说苏州是水做的骨肉,我倒觉得水是苏州的魂魄,它时而轻吟于石桥孔洞,时而絮语在篷船尾梢,千年未曾停歇过对人间烟火的诉说。
姑苏之水最是灵动,不似大江的桀骜,亦非汪洋的深邃。单是那纵横交错的河道,便如美人衣衫上的流苏,三步一折,五步一回。我常倚着平江路的石栏发呆,看乌篷船碾碎水面倒映的粉墙,船娘摇橹时腕上的银镯叮当,惊醒了沉睡的浮萍。这水带着市井的体温,浸润着桂花糖粥的甜糯,也激荡着评弹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铿锵。
城西的太湖最教我痴醉。每当仲夏乘舟往西山去,万顷碧波便托着云絮翻涌,恍若漂在青瓷盏中的茶叶。渔人撒网的弧线掠过天际,鸬鹚蓦地扎进水里,须臾衔着银鳞跃出水面,水珠子在空中划出七彩虹光。老人们说太湖里有七十二峰,我却独爱看那些浮屿,像散落的翡翠簪子,被浪涛摩挲得温润生光。
护城河的水最懂沧桑。那年深秋我沿着相门城墙踱步,水面飘着宋锦般的银杏叶,忽见几尾红鲤追着碎金游弋。城砖缝隙里钻出半株野菊,倒影浸在墨绿的水纹里。恍惚间,听见伍子胥开凿胥江时的夯歌,看见张士诚兵败前焚烧的船帆。荡开的水痕揉碎了千年光阴,唯余卖菱角的阿婆摇着船,哼着《太湖美》从柳荫深处转出来。
有些水脉藏着文心墨魂。七里山塘的灯笼映在河里,漫成吴门画派的水墨长卷,唐伯虎当年是否在此舀水研墨?网师园的月到风来亭下,一池春水养着半阕宋词,沈三白与芸娘曾在此拾掇浮萍。最妙的是沧浪亭的复廊,漏窗将水面裁成诗笺,风过时涟漪都是平平仄仄的韵脚。
水的性灵在四时流转。春雨来时,拙政园的荷塘像着了青釉,雨脚轻点处泛起千万个酒窝;盛夏黄昏,黄天荡的芦苇荡里萤火虫与星子争辉,蛙鸣搅动满河碎银;秋月升起,石湖串月奇观引得画舫如织,水中玉盘被橹声摇成粼粼锦缎;待到残冬,寒山寺外的运河结着薄冰,运煤船在雾霭里拖出长长汽笛声,惊醒了守夜人煮茶的铜吊。
要说水的精魂,终究绕不开那方剑池。虎丘塔影斜斜投入寒潭时,我总疑心阖闾的鱼肠剑仍在幽深处鸣啸。苏东坡说得极妙,“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可真正懂得赏水之人,定要等到梅雨时节,看万千雨丝将天地织成水幕,苔痕顺着石阶往云岩寺塔攀缘,方知何为“古刹云光杳,空山剑气深”。
这水滋养的何止是草木亭台。清晨阊门码头的汽笛声唤醒水汽氤氲的早市,黄昏山塘街的评弹乘着水波飘入万户窗棂。寒夜里守船人的红泥炉上煨着慈姑老鸭汤,端午龙舟劈开的浪花里裹挟着粽叶清香。水是流动的岁月,是浸透骨髓的乡愁,是游子梦里永不干涸的泪痕。
我曾在严冬薄雾中见过最动人的水色。破晓时分登上北寺塔,整座城池尚在酣眠,河道纵横如未干的笔迹,炊烟从黛瓦间升起,在水面洇成淡墨。忽然间朝阳刺破云层,金粉似的晨曦顺着水流铺陈,桥梁次第苏醒,宛若给这水乡佩上了璎珞。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为何张继要写“江枫渔火对愁眠”,原来苏州的水,连惆怅都是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