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上丛话
门外探红楼(十)
荣国府里的爱情教育 2025年03月11日  宋安娜

  在《红楼梦》写作的时代,青年男女的婚姻必须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被视为大逆不道。《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说书的女先儿介绍《凤求鸾》书生王熙凤追求雏鸾小姐的故事,引发了贾母一番长篇大论,针对世间流行的爱情故事,贾母从三个方面进行批驳。第一,故事描写失实,“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第二,故事主旨违背封建道统,“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第三就更诛心,她指斥那些写书的人或是“妒人家富贵”,“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或是“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将自由恋爱批驳得体无完肤之后,贾母还撇清道:“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真的是这样吗?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写宝玉与黛玉共读西厢,黛玉是“越看越爱看”,“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黛玉何等聪明?果然活学活用书中佳句。第二十六回,黛玉吟诵《西厢记》句子“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抒发烦闷心情;第三十五回,黛玉见潇湘馆“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由得想起《西厢记》“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的句子,遂以双文(莺莺)遭遇感伤于自己,想着“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第四十回鸳鸯行酒令,黛玉只顾怕罚,公然吟诵出《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和《西厢记》中张君瑞的唱词“纱窗也没有红娘报”。为此,薛宝钗把她叫到背人处要教训她,却吐露真言,原来宝钗也是读过《西厢记》《牡丹亭》的。

  史湘云从小在贾母身边养育,也应属于贾母口中“丫头们”之一。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每人咏白海棠七言律诗一首,湘云后赶了来,依韵和了两首,其中“非关倩女亦离魂”句,引唐传奇《离魂记》典故。张倩娘与王宙自幼相恋,成年后却被另许他人,王宙无奈前往长安,倩娘卧病,魂魄伴随王宙远行,并育有二子,后返回家园,肉体与魂魄合为一体。《离魂记》被视为我国爱情小说的前驱,影响深远,元代郑光祖将它改编为杂剧《倩女离魂》。湘云用这个典故,可见是读过或看过的。而有趣的是,湘云用这个典故,大观园里众位姑娘并不惊诧反而心领神会,她们必定也是读过或看过了的。同样的情境还发生在第五十一回,薛宝琴作《蒲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专写《西厢记》《牡丹亭》故事。宝钗看了说不大懂得,黛玉就讽她也太“胶柱鼓瑟、矫揉造作”,说“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黛玉的意见,得到探春、李纨的认同,可见荣国府里的“丫头们”是“懂这些话”的。

  黛玉的这番话恰恰道出了荣国府里不仅存在着崇尚自由恋爱的爱情观,而且这爱情观的形成与戏曲有莫大的关系。

  荣国府为迎接元妃省亲,专门从南方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安置于梨香院,组成私家戏班,既侍奉娘娘,也随时为贾府一干主子们献艺。元宵节元妃点了四出戏,其中《乞巧》出自《长生殿》、《离魂》出自《牡丹亭》,都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而荣国府的“丫头们”全部在陪看之列。就连贾母本人,也公开点爱情戏让女孩子们看。第五十四回贾府家宴,贾母令芳官唱的《寻梦》,还特意让“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又令葵官唱《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这两出,芳官唱的出自《牡丹亭》,葵官唱的出自《西厢记》。后来贾母说得兴起,竟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在史侯府里也听娘家戏班演《西厢记》《玉簪记》。这就怪不得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林黛玉有机会能于梨香院墙外被《牡丹亭》的佳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痴到“心痛神驰,眼中落泪”了。

  《西厢记》《牡丹亭》《玉簪记》《长生殿》《离魂记》都是民间盛行的戏曲剧目,它们歌颂了冲破封建礼教和道法清规的约束而相恋结合的自由精神,这种精神为贵族家庭严酷的封建家规所不容,却能通过戏曲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进入钟鸣鼎食之族,潜移默化地对荣国府的“丫头们”进行爱情教育,抵制着诗礼簪缨之家所遵循的封建礼教,这是戏曲的胜利,是戏曲生命力在那个万马齐喑年代焕发出的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