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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点，田小雨躺在床上。她一天没吃饭，肚子里空空的。上班时，她是妆容精致的丽人，此刻却憔悴得不像样。电话铃响，屏幕上显示“胡教授”，田小雨按下静音屏锁。对方很执着，电话不停地打进来，田小雨无奈，只能接起来。

　　“小雨，她们俩又吵架了。今天是莎莎生日，我特意把莎莎接来。李珍说‘托你莎莎的福，我才能吃到这些美味佳肴啊’，这话一出口，两人就吵起来……”胡教授说话的声音时大时小，田小雨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窝在角落，捂着嘴打电话的样子。

　　田小雨今年30岁，是一家传媒公司的资深编辑。胡教授年过40，离异后又再婚，是传媒领域的领军人物。二人的相识很有趣，应该从田小雨的相亲故事说起。

　　田小雨的第一任男友叫唐鹏飞，他们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初恋是懵懂、甜蜜的，可惜好景不长，唐鹏飞毕业后回家乡发展，二人异地恋两年后惨淡分手。唐鹏飞之后，田小雨认识的男友，一半是朋友介绍，一半是相亲网站的信息匹配。这让田小雨与唐鹏飞之后的每个男友，都经历了快餐式的相亲。

　　第二任男友王小杰，是个IT男。王小杰工作很忙，和田小雨约会总是临时起意，让田小雨处处迁就。某个周六的下午，王小杰打电话给田小雨，说他晚上有三个小时的空闲，可以在他公司附近约饭或者约电影。田小雨那天已有安排，便开玩笑说，约女孩哪有临时起意的？算上化妆打扮的时间和坐地铁倒车的时间，三个小时根本不够。这话一出，王小杰便心有不悦，沉默不语。二人挂断电话，田小雨以为约会泡汤，便去忙别的事情。没过多久，王小杰又突然发来一条语音：我快到电影院了，你呢，到哪里了？田小雨顿时觉得很无语，但又只能任由王小杰这样安排。又有一天，王小杰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田小雨家楼下，想给她一个惊喜，可偏巧那天，田小雨约了朋友逛街，王小杰于是吃了闭门羹。这种事情多了，王小杰便提议不如二人一起租房，既省了房租又可以天天见面。可田小雨觉得二人的关系还没有达到可以一起住的程度，况且他们的公司在不同城区，想要迁就一方，另一方每天花在通勤上的时间就要多出一个多小时。田小雨拒绝王小杰的合租提议后，王小杰便玩起了失踪。田小雨觉得王小杰是个毫无情调、不会变通的直男，和他相处起来累极了，于是二人关系慢慢冷淡，连正式的分手仪式都没有。

　　上海的工作节奏很快，年轻人恋爱或分手的节奏也快。田小雨对爱情有一种执念，她希望有一个男人可以安抚她不安的情绪，在她迷茫时鼓励她，在她想要撒欢时，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现实生活中也曾有人主动靠近田小雨，但总是达不到她预想的那种精神境界。渐渐地，田小雨习惯了独处。

　　与王小杰分手后，田小雨经历了一年空窗期，那一年她专心工作，考了职称证书，工作也上了一个小台阶。也是在那个时间段，她在工作上和胡教授有了一些交集。起初他们只互加了微信，工作上有不懂的问题，田小雨向胡教授请教。一开始，胡教授对田小雨并不热情，要么不做回应，要么甩过来几个书名，让田小雨自己去查。每次田小雨查阅资料后，都会认真做个心得总结，也会给胡教授发一份。有时，胡教授会把田小雨的总结做个点评，虽说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却总让田小雨很受启发。二人的关系就如同老师和学生一般。

　　不久后，婚恋网信息匹配，为田小雨找到了新的相亲对象。那天路上堵车，田小雨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半个多小时。她按照约定的信号，拿着一本书走进餐厅，竟然看到了对面的胡教授，平时只穿运动服的胡教授穿着西服，系着领带，手里还捧着三朵玫瑰花，她整个人都傻了。二人虽然惊讶，但都很快平复了心情，毕竟二人用的都是网名，发生乌龙事件也正常。那时田小雨才知道，胡教授离婚了，有一个女儿判给了前妻。那之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

　　尽管胡教授外表邋遢，但论坛讲座的PPT，他却总能做得生动醒目，有理有据的论点也总是让人耳目一新。田小雨曾鼓足勇气，主动向胡教授示好，胡教授没有拒绝。独处时，胡教授没有论坛上侃侃而谈的风采，就连手都不老实，田小雨吓得花容失色，落荒而逃。胡教授觉得莫名其妙，他质问田小雨：“明明是你约我，我欣然赴约，你怎么还逃了？”

　　田小雨很委屈，她几乎带着哭腔：“我只想谈一场浪漫的恋爱，不想这么快直奔主题……”

　　胡教授发出一声轻笑：“这个城市的节奏快得很，街边的快餐店里食客总是络绎不绝，吃东西可以快餐，谈恋爱就不行？”

　　于是两人的暧昧关系因田小雨的“矫情”而终止。那次之后，田小雨没再单独约见过胡教授。

　　2

　　再之后，田小雨听说胡教授结婚了，对方是圈外人，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起初，胡教授经常在朋友圈秀恩爱，有时发一张高端化妆品照片，配文“送给我的妻”，有时发一张健身护腕手套的照片，配文“热爱运动的美娇娘”。可惜好景不长，新婚没多久，胡教授的朋友圈便鸦雀无声，他开始在不固定的时间给田小雨打电话诉苦。

　　田小雨也没闲着，她在相亲局上认识了自己的第三任男友胡俊卿。胡俊卿比田小雨大五岁，最初约会时，他们会一起去看脱口秀，一起去五星级酒店吃大餐，或者一起去离上海不远的某个网红景点打卡。每次，胡俊卿总是提前做好攻略，从订票、订酒店，再到每个景点的经典美食，都很用心。二人的感情火速升温，不多久便住到一起。那之后，田小雨才发现，胡俊卿有很多小毛病，积攒臭袜子、痴迷网游。这些，田小雨都忍下了。田小雨28岁时特想把自己嫁出去。她觉得倘若胡俊卿过了她母亲那关，那这门亲事也算成了。从那时起，“彩礼钱”“买房子”这两件事便被提上议程。

　　起初，胡俊卿曾主动表示，给田小雨娘家18万元彩礼钱。可两人正式住在一起后，胡俊卿改口，彩礼钱变成了10万元。田小雨带胡俊卿回老家探亲，胡俊卿见到田小雨母亲后，又把彩礼钱压缩为6.8万元。田小雨觉得可悲得很，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拉扯她长大，彩礼钱多，当然好，也算给劳苦了一辈子的母亲一个交代。但若真的没那么多，胡俊卿应该先和她商量，而不是这样冒失地说出来。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货架上的商品，或许落了灰尘，或许临近过期，买家显然没有那么看重了。她觉得自己的脸皮被人撕走了，血淋淋的。她狠狠地剜了胡俊卿一眼，可胡俊卿完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意思就像是煮熟了的鸭子还能飞了？

　　田小雨母亲虽然对彩礼钱一降再降这件事有点不满，但她觉得田小雨年纪大了，应该尽快成家。再者，胡俊卿工作稳定，并且信誓旦旦说马上可以凑够上海郊区一套小两室的首付，她便没有反对二人的婚事。

　　与胡俊卿分手是田小雨提出来的，原因很可笑。彩礼钱的数目敲定后，二人从田小雨老家返回上海后便开始看房子。看了很多套房子才发现，即便是上海郊区的房子也并不便宜。胡俊卿和田小雨商量，能不能不要彩礼钱，这样首付就可以多凑点。田小雨不悦，她不忍心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从胡俊卿的角度看，他那么打算或许没错，但从田小雨的角度看，把这样的话讲给含辛茹苦把她养大的母亲，未免太过残忍。那之后没多久，他们租的合租房发生电器短路失火，胡俊卿在慌乱中出门逃生，全然忘记了正在卫生间洗漱的田小雨。困在卫生间的田小雨虽被消防人员救下，却切身感受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凄惨现实。她果断向胡俊卿提出分手。不管胡俊卿如何解释，她都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关系。在和胡俊卿相处的日子里，她觉得他们之间像一碗落了灰尘的素面，即便她宽慰自己好日子总会来的，可她心里一直都是苦涩的。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让她没有任何盼头，结婚前的各自盘算，也让她觉得无比压抑，她迫切想从这段关系中逃离出来。

　　那之后，田小雨又进入了漫长的空窗期。也是那个时候，她从胡教授的诉苦中找到了片刻的慰藉。是啊，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呢？

　　此刻，田小雨耳边全是胡教授对妻子李珍的控诉。胡教授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田小雨插不上话，她的手有些麻了，手机热得发烫。她把免提打开，把手机放在一边，任由胡教授说去。

　　“摔东西了，不说了，我出去看看。”胡教授仓促挂断了电话。

　　田小雨昨夜加班回来淋了雨，早晨便发烧了。她喝了药，昏睡了一整天。这样惨还要听胡教授发牢骚，想着，她一阵苦笑。

　　曾经有段时间，公司有人觉得田小雨和胡教授关系不一般，田小雨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她虽委屈，但每次都咽下去了。有什么好解释的？胡教授在工作上确实可以给她提一些建设性意见，至于胡教授那些电话，起初田小雨确实觉得烦，可自从她与胡俊卿分手后，接到那些诉苦电话反而很释怀。她觉得他们仿佛同病相怜，每个人都是残缺的，都有各自的不如意。人生苦短，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

　　3

　　胡教授又一次给田小雨打电话是三天后：“小雨，莎莎高考成绩出来了，刚上一本线。”

　　田小雨坐在工位上，她写的策划案被公司新来的主管否决了：“你这个策划太不接地气，平时要多了解民情啊！”主管的话和胡教授的话混在一起，在田小雨的耳朵里狂轰滥炸。其实这个策划案本来不是田小雨负责，但同事贾姐休产假，这个烫手山芋便落到她手里。

　　“小雨你在听吗？莎莎只比一本线高出4分，报好学校不能报好专业，报二本学校她还不乐意。”胡教授察觉出田小雨的心不在焉。

　　“多实地考察下意向专业和学校，多留意学校所属城市的民情。”田小雨把主管的话倒出来。话刚出口，她心里暗叫，这句话简直太棒了，放之四海皆准的经典名句啊。

　　“不说了，李珍来了，这婆娘最近凶得很！”电话那头传来挂断的忙音。

　　胡教授此刻全然不是论坛讲座上风度翩翩的样子，家里的娇妻和叛逆娃他一个都不敢惹，反而在田小雨这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田小雨觉得可笑极了。当初胡教授和李珍结婚的消息，是胡教授亲口告诉田小雨的。“小李工作上进，人长得漂亮，最关键是她没有小女生的那些‘小九九’，我们直奔主题后便领了结婚证。”

　　那时，田小雨觉得胡教授仓促再婚荒谬得很，这些就是结婚的理由？其实业内早就传开了，李珍35岁，有房有车，有过一次短暂婚姻，离婚后身价不跌反涨。若没有这些因素，恐怕胡教授不会和李珍闪婚吧。

　　田小雨18岁上大学便离开家乡。父亲早逝，缺失的父爱影响了她的择偶观，她渴望温暖，不排斥大龄男子。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她一直没有断了和胡教授的联系。偶尔，田小雨会在论坛上见到胡教授，二人每次只是微笑打招呼便匆匆别过。有时胡教授还会分享一段音乐或是一篇美文给田小雨。田小雨要么不回复，要么回一个微笑的表情。她不知道怎么定义二人的关系，不是情人，不是朋友，不是工作伙伴，但田小雨甩不开这个男人，一来他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人身伤害，二来听他诉苦，田小雨有一种吃瓜群众的快感。

　　田小雨最后一次和胡教授通电话，胡教授的声音带着哭腔：“李珍这个骗子，我翻到了她的诊断证明，输卵管粘连，难怪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我离婚时莎莎判给了她妈妈，那个狠毒的女人把莎莎的姓都改了，现在李珍又不能生，我老胡家怕是要绝后啊！”

　　田小雨安抚胡教授：“听说现在试管婴儿技术已经很成熟了。”胡教授仿佛没听到，只是匆匆说：“李珍和莎莎又吵起来了。莎莎一个月就来一次，即便这样，李珍都容不下她！”话音刚落便挂断了。

　　田小雨无奈撇撇嘴。胡教授的这种结局她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甚至幻想过，倘若当初自己从了这个男人，或许不是这副光景。但也不一定，她知道自己没有李珍的财产和社会地位，即便那时跟了胡教授，他们之间很可能只是一场毫无营养的快餐式恋爱。田小雨很讨厌这种内耗的感觉，在心里盘算某件没发生的事情，损失上千脑细胞，徒增烦恼罢了。

　　再后来，田小雨没有接到胡教授的电话，他只是莫名其妙发来一段信息：“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讨厌快餐式爱情，婚姻应该是一种坚定不移的契约精神，双方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可惜我懂得太晚，是我错过了你……”

　　收到这些信息的时候，田小雨和一群人正在丽江的一个小饭店里狂欢。她不想回老家，母亲老了，她不忍心告诉她，自己已经和胡俊卿分手；她不想和三姑六婆编瞎话，解释婚期延后的原因。她幻想自己在陌生的城市，邂逅一段浪漫的爱情。她请了年假，妄图把这些年没用完的假期都挥霍在丽江。

　　她仔细看了胡教授的那条信息。一瞬间，她觉得胸膛升起一种莫名的冲动，仿佛有一种热浪往上涌。那些原本被她冰封的小傲娇、小执念，在这股暖流里悄悄苏醒过来。田小雨什么都没有回复给胡教授。胡教授已再婚，发这段话给她显然是不妥当的。田小雨不想卷进他的家务事里，即便这段话写得多么熨帖人心，都太晚了。只是田小雨没想到，胡教授给她的那段信息竟是诀别。

　　几天后，田小雨听到了关于胡教授的传闻——胡教授突发疾病离世，据说是心梗。更让田小雨接受不了的是，胡教授去世的日期竟然是田小雨收到他莫名其妙信息的当天。

　　田小雨觉得心脏一阵刺痛，她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她似乎可以看到胡教授给她发信息时一脸虔诚的模样。她很后悔，哪怕当时回复他一个敷衍的表情也可以啊。她觉得她和这个男人的故事，像一篇潦草的文章，百转千回渐入佳境却又草草收尾……

　　在胡教授的追悼会上，田小雨见到了李珍。李珍脸上没有一丝悲伤的表情，她化着精致的妆容，黑色的连衣裙勉强延伸到膝盖。莎莎倒是落泪了，她趴在她母亲肩上，目光呆滞。田小雨穿着黑色西服，戴着黑色墨镜，她走到胡教授遗像前小声说了一句：“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一路走好。”

　　胡教授最后的那几句话让田小雨释怀了，她想挺起胸膛好好活着，活出滋味来。这个城市发展很快，人们都忙着低头赶路，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和陌生人交谈，但田小雨固执地喜欢“停下来喝杯茶，不着急去任何地方”的感觉。她希望自己内心的热爱、坚持、狼狈、恐惧，有人可分享，有人懂怜惜。即便有再多的遗憾和错过，但曾经热爱过的，不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