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不仅仅是一片土地,更像是一幅细腻的画卷,而那片枣林,则是这幅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听村里老人讲,全村共有一万多棵枣树,树龄普遍在一百年以上,最长的已有二百多年。枣林环绕村子四周,纵深二百多米,一棵棵枣树比肩接踵,粗壮挺拔,像极了那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乡亲的坚韧与担当,也似无数勇敢的战士,百年如一日,默默守护着村庄,防尘固沙、遮风挡雨。那年复一年的累累果实,更是滋养润泽了故乡的根和脉,那一轴明亮的绿色,恰似给冀中平原这个不大的村庄,系上了一条瑰丽的玉带。
春天的枣林嫩芽初展,一场盛大的花事在这里上演,柔柔的风在树梢轻轻拂过,萤火虫般大小的黄黄的枣花,如数不尽的小星星在枝头眨眼睛,贪婪的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竟不知该在哪朵花前停下来好;夏天的枣林葳蕤青翠,愈发油亮的叶子接天映日,为农忙的人们搭起了小憩的凉棚,人们三五成群坐在树下,抽上一袋烟,聊上几句家常,颗颗青枣或隐于翠绿叶片后,半遮半掩,或完全暴露,尽情沐浴阳光;秋天的枣林叶绿枣红,一颗颗、一串串,低头私语,表达着对大地缱绻的爱,枣子恋着脚下的大地,能听到大地的心跳声,是大地练就了枣树坚强的臂膀,是大地高高托起了枣子青涩的梦想;冬天的枣林格外宁静祥和,时值正午,雪依然在飘落,漫不经心地挂在没有了树叶的虬枝上,似为其披上了一层晶莹的素纱,戴着斗笠的老翁悠然地在枣林中穿行,成就了一幅不可多得的雪林寒景图。
在春夏秋冬四季中,我是偏爱秋天的枣林的。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冀中平原老家上小学。那时,我们那里不放暑假,而是放秋假。放秋假,农村的孩子可以帮助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再淘气的孩子也乐此不疲。我父亲那时交给我的任务是,看护自家从生产队分来的枣林。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村里的近万棵枣树,也随着自留地、牲口、农具等一起,按人口多少分配给了每个家庭。我家七口人,分到了近百棵大大小小的枣树。我家的枣林在村子西边,大都是树龄比较短的树,据父亲说,这些枣树大概有七八十年的树龄,正值挂枣的黄金期。
放秋假后,每天上午八点半左右,我背上二姐用槐树条子编的筐子,里面放着小板凳、秋假作业本、收音机这“三大件”,来到枣林正中间一块绿油油的草地,牵牛花、地黄花、蒲公英间杂其间,傲然盛开,这里是我的领地,是我放秋假的“大本营”。秋天的风还是比较大的,一阵风刮过,树上快要熟透的枣子就会啪啦啪啦掉落下来,地上的草很深,枣子掉下来藏在草丛中,仿佛和我捉迷藏一样,东一颗西一颗。当年,八路军在南泥湾自力更生,一边抓练兵,一边搞生产。父亲叮嘱我也要一边随时捡被风刮下来的枣子,一边做好秋假作业。风过后,我放下作业本,背上小筐开始捡拾掉落的枣子。我猫着腰,全神贯注地从草丛中把枣子捡到筐子里,捡满一筐就倒在树下的麻袋里,一轮枣子捡完,伸伸懒腰,就又坐在草地上,在小板凳上继续写作业。
枣林里没有风时异常安静,静得只能听到我翻动书本的哗哗声和圆珠笔划过纸张的刷刷声。那时的我学习非常勤奋,也已懂得读书的重要性,所以做起作业来非常专注。有时风把枣子刮到草地上,我都察觉不到,直至有枣子掉到了头上,砸疼了,才停止看书写作业。两三轮枣子捡完,时间已接近中午,我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开始听当时非常流行的评书、快板书。那时,农村孩子娱乐的项目很少,除了弹玻璃球、撇瓦、踢木方等,痴迷的就是听评书、快板书,最吸引人的当数单田芳的评书《隋唐演义》、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杨家将》、袁阔成的评书《三国演义》和常志的快板书《西游记》等,放假时每天中午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收音机没啥电了,我就把收音机放在耳朵边上,举着听,一边听一边乐,那个专注劲儿恨不得钻进收音机里去。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时,谈论最多的也是这些评书、快板书,其中的很多情节,我现在都还能说得出来。
时过中午,才想起要回家吃饭了。地里的农活不忙时,姐姐们回家做好午饭,我就回家扒拉几口,然后又回到枣林里去。地里农活忙,姐姐们没时间做饭,我就自己动手填饱肚子。先用铁铲在地上挖一个一尺多深的坑,找几根铁丝或细铁棍,插在土坑壁上搭成网状,将从地里现掰下来的玉米、现挖的红薯和树上掉落的枣子,码放在网子上,再从地头捡一些干树枝放到坑底引燃,不一会儿,就有烤玉米、红薯、红枣的香味飘出来,一顿美美的午餐大功告成。
下午的时间依然是捡枣、做作业,做作业、捡枣。一天下来,自己制定的作业计划完成了,一麻袋的枣也装满了,只等父亲来枣林用手推车把枣运回家。这时,我经常会受到父亲的表扬,木讷的父亲有时会拿出一两角的零钱作为奖励,钱我是不会乱花的,当然是买一两件文具。有时父亲来枣林较晚,我就躺在林间的草地上,头枕着书本,透过树梢的缝隙默默数天上的星星,琢磨究竟是我家的枣子多,还是天上的星星多。
农历八月十五左右,枣子彻底熟了,到了大面积收获的时候,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枣香,这时的枣林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父亲、姐姐、哥哥,还有邻村的亲戚们一起上阵,架梯子的、爬树的,有的用力摇晃树枝,有的挥起木竿子,枣子随之下雨般落到草地上。一百来棵枣树,两三天就可以打完、捡完,后边就是把枣子运回家,铺晒在自家房顶上。这时,故乡秋景带给人的陶醉感已爆棚,站在高处远望,每家房顶上都是金黄的玉米、谷子,紫红的枣子、辣椒,层层叠叠、疏密有致,和红彤彤的夕阳融合到一起,简简单单几笔,勾勒出一幅主题为秋收的田园油画。
红枣是冀中农村为数不多的经济作物,枣子晒干了,用车子送到村里或公社的供销社,一角多一斤,一家一千多斤的红枣卖出去,就能换回一百多元,在当时那可是大钱啊,钱握在父亲手里,那是多大的底气,那个踏实劲儿就别提了。这时的父亲是阔绰的,有钱了,拿出些散碎布票买几尺好布,七口人每人做上一件新衣服,再到集市上割几斤猪肉,那段时间的生活好生惬意。因此,收枣、卖枣是一年当中全家人难以言表的幸福时刻,真是应了那句话,“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前些年回老家,也是一个中秋节前后,我围着枣林转了一圈,看枣、捡枣、打枣、卖枣,这些熟悉的场景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枣的深加工产业化,在枣子颜色还没有发红的时候,枣商们就来到村里,把整片枣林的枣子都买下,雇人打下来,运到附近的蜜枣厂加工成附加值更高的果脯,儿时一起看枣、捡枣的伙伴,已经成了那个工厂的职工。
这几年,家乡更是发生了重大变化。进入新时代,枣林被赋予了新的使命。每年春天,县里、镇里都会在枣林里举办隆重的枣花节。可别小看这枣花节,可谓是小枣花撬动了大商机。枣花开放,穿着各式服装的少男少女,在枣林间翩翩起舞,民间音乐人或高歌、或弹唱、或抚琴,或粗犷、或婉约、或新派,无不饱含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传递着对幸福的理解。更有回乡创业的年轻学生,架起各种视频、音频设备,在枣林搞起了现场网络直播,将枣花的美丽和商机传播到世界各地,枣花、枣林扮美了故乡,富裕了故乡,更成就了故乡的今世今生。
也是从那时起,枣林里再没有了那个背着筐子,坐在草地上做作业、捡枣,听评书、快板书的男孩。每每和我的孩子,和姐姐、哥哥的孩子说起曾经的枣林,他们一脸懵懂,想象不出我们那一代人简单而快乐的生活。纵使时光婆娑、岁月斑驳,故乡枣林的独特韵味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褪去,正是那片枣林让我有了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