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阿拉巴马州世界民族画展”上人来人往。我身穿直领对襟鸠羽衫子,下配绣云纹缟堇裙,臂绕银花纱罗披帛,守在自己的作品旁,配合参观者拍照。隐隐约约,余光里踱入一个瘦高的身影,和人群保持着距离,驻足、徘徊、离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什么人这么有耐心?是场地工作人员,还是熟人?问号零零星星冒出头来。
终于,旁人散去,那个身影款款而至,朝我微微颔首,开始细看我的画。我偷偷观察他,钩卷云编结的褐发下,鼻梁高挺、耳郭干净,浓密的睫毛盖住玄珠般灵动的瞳孔。我见过他吗?他是做什么的?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女朋友?住在哪里……越来越多的问号,不受控制地往外冒,搞得我尴尬又不知所措。
我像被催眠了,直到他望向我,我才回过神,来不及收回目光,只得硬着头皮问候:“你好,请问你是……”刚和一位报社记者交谈完,我的语气还保持着惯性的郑重其事。
“你的新‘粉丝’。”他指了指画面正中挂着露水的青蛙,“这是琉球群岛的青蛙吗?”
我一阵心虚,由于画展缺乏东亚元素,我被主办人员拉来救场,没有足够时间完成命题作画,只能搬来旧作充数。好在全球各地的青蛙乍看大同小异,为岔开话题,我急中生智,连答三个“是”后,给他讲起我养蝌蚪的故事:我从暴雨后临时形成的水洼中,救出八十多只蝌蚪,养在后院的大缸里,定期换水,并投喂鱼食和煮熟的莴苣叶。几周后,它们陆续长出前后腿。可惜的是,它们在一个我出城参加画展的周末全部消失,不知道是完成蜕变跳走了,还是被捕食者吃掉了,我最终没能看到它们长大成蛙的样子。
“真了不起!你怎么知道它们是青蛙的蝌蚪,不是蟾蜍的蝌蚪呢?”
“为了弄清楚它们会变成什么,我查了好多资料。最后根据外形特征,推断它们是某种树蛙的蝌蚪,还编了个顺口溜:青蛙蝌蚪喜阴凉,形不规则有圆方,身嵌花纹尾如旗,眼生两侧视力强;蟾蜍蝌蚪嗜阳光,体色如墨尾细长,形如钻石易识别,双目置顶身体壮。”
“太神奇了!”他惊叹,紧接着压低音调,“你知道吗,我也养蝌蚪……”
“真的?”
“我的蝌蚪是世界上最大的蝌蚪,名字叫Otamatone。”
我扑哧一声,笑跑了所有紧张。Otamatone是日本一家玩具公司发明的电子合成器,形似八分音符、汤勺,但人们喜欢叫它“电音蝌蚪”。演奏者需要用一只手的手指,上下滑动蝌蚪尾部的带状控制板,另一只手捏开蝌蚪头部的嘴巴,让它发出抑扬顿挫、令人忍俊不禁的哇哇声。
“那……你弹得好吗?”得知他留学来美,正在校攻读计算机科学和电气工程双学位,拿过专利,对科技时尚洞察秋毫,我撤回方才的惊讶:怪不得他会在“电音蝌蚪”问世不久之际,受众寥寥无几的情况下,弄一只来“饲养”。
“我还在练习,如果左右手配合不好,很容易出现断音、尖音和不必要的颤音。”他咧嘴一笑,唇如激丹,齿若编贝。
“不过,要说真蝌蚪的话,世界上最大的蝌蚪出身于美洲牛蛙家族。”我伸手给他比画,“喏,这么大。”
那只蝌蚪现身于亚利桑那州的奇里卡瓦山脉,没人知道它的年龄。大部分美洲牛蛙的蝌蚪态会持续两到三年,体长不超过七厘米,而它体长二十五点七厘米,仅仅头部就比成年牛蛙大,人们叫它“歌利亚”。
传说中的歌利亚是巨人,骁悍、果烈,代表非利士人讨战以色列,殒命于大卫王刀下。现实中的蝌蚪歌利亚是巨婴,温和、柔软,安居在美国西南研究院的水族馆里,有享用不完的藻类。它的天敌是自身,一座无望挣脱的寿冢,甲状腺激素和生长激素的紊乱,导致它无法蜕变成蛙,又无法停止生长,直到呼吸和循环系统不堪承受激增的体积,它将被命运的魔咒赐死于初生时的形态。
“可怜的歌利亚。”听完我的介绍,他皱眉。
“其实永远长不大也挺好的。”
“可它体会不到做青蛙的乐趣呀!对了,给你看个好玩的。”他掏出手机,找到他跳伞时的照片:模拟海洋的苍穹中,他紧裹深灰色连体跳伞服,银边护目镜里闪烁着一排六角形光晕,滚滚白云托起他舒展的四肢、结实的胸腹肌和朝镜头竖起的右手大拇指,“你说,我的姿势像不像青蛙?”
星虹纡绕、冰华播馨,宝石蓝的基调渲染着失重诱惑……我神游在弥漫潮汐声的想象中,忽闻广播召唤:“各位游客,表演开始了!印度彭戈拉舞,在正门外的草坪上!”
“咱们去看表演吧!”他忽然说。
“可我要站台……”话音未落,我的左手已被他拉起来往前拽,双腿不由自主迈开,跟着他跑出展厅,奔向草坪。两侧静默的艺术品和喧闹的人流,隔着披帛飘展的烟光,向后快速飞去。前方高台上,一群身披纱丽、足佩脚铃的舞者,在激昂的鼓声中五彩斑斓地旋转。
“你也来了啊,这是你女朋友吗?”逆光中,有个男生远远朝他挥手,声音大得吓人。我怔住了,想甩开他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我希望是啊!”他用更大的声音喊回去,然后转头看着我。他的目光把我包围了,我的眼神无处落脚,垂下一秒、左顾右盼一秒,又被他的脸吸引回去,和他对视……我不确定是否坠入瞬间失忆,又或者正在经历一场梦。
像柳叶滑过手腕,吻出一阵酥痒,我低头一看,编绳手链断了,掉在草坪上,蜷成一条蝌蚪的形状。他俯身捡起,仔细查看断口,然后照着其余部分的编法开始打结。
他的手指有条不紊舞出隐形弧线──不愧是键盘的好搭档,无论是计算机键盘,还是乐器键盘。几分钟后,手链复原,他让我悬空手腕,为我戴好。
他微凉的指尖触到我的皮肤,激起的电流从手臂蹿上双颊,只听他笑道:“你看,如果你一直是蝌蚪,就遇不到我这位青蛙王子了!”
“那又怎样?”慌乱中,我不知如何还击,想增加思考速度,可增加的,只有音量。
“你需要改变,”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不如做我的女朋友。”
下
转眼,转年,没有人转念。学业结束,他无心逗留,毕业典礼次日,便乘航班回国。手握梦寐以求的入职通知,他迫不及待大展宏图,并和我约好保持联络。
一年后,他荣升经理,又过一年,晋级部门总监。紧接着,他发来他的婚礼照片,高饱和度、高对比度、高像素的画面里,溢满珠歌翠舞的回响、金碧辉煌的华光、山珍海味的浓香。他挽着娇鬟盛装的新娘,走向水晶灯下鲜花簇拥的舞池,摆好优雅起步的姿势──预告片结束,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他用两年,实现了普通人十几年也未必能实现的职场飞跃。他的婚期,恰好在我们初遇的季节。那个季节,他曾对我说:“你一日不答应我,我便一日不娶。我等你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你一生一世。”彼时的刻骨铭心、涕泗交颐,如今看来多么讽刺,更讽刺的是,他在一封来信里,写错了画展的月份。
倒也不必苛求,蝌蚪一生浓缩了精华的时间轴上,密集的单位刻度挤不下久远的记忆。幸好处于不同频段的我终未动摇,若我违背直觉与他结合,将是对他与对我的不负责。他值得拥有一位与他同步调的伴侣。
后来他便不再给我发信,我不介意,也无权介意,唯有新年致以简单祝福。他的回复更简单,复制粘贴我的文字,然后把句末的叹号换成省略号。省略号越来越长,一个接一个的断点,断过似水流年,断断续续,八载过去。
他发来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我正在读爱伦·坡的《凹凸山的传说》,离奇的故事,死亡、还魂、巧合、宿命……尚未掩卷,指尖已浸染忐忑。我平复呼吸,打开他的邮件——出乎意料的一大篇,结构凌乱、措辞潦草,有些像醉酒后的梦话。
我不得不读得很慢,才读懂了语意清晰的几段:
“你还好吗?画了什么新作吗?”
“我妻子睡着了,她和我吵了一天一夜,终于熬不住了。我还有两小时上班,就不睡了。这些年,她越来越爱吵架,我每个月要专门请假陪她吵,她都嫌不够。这次她发火,是因为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会议室给员工演示项目规划,没接到。”
“本不想和你说这些,可我好压抑。除了你,我无人诉说。”
“我和她一见钟情,像当年遇到你一样。她的舞吸引了我,你们名字的发音非常接近,有一刻,我以为她是你的分身……但是她比你听话,什么都听我的,不像你。我说结婚后要收心,她便不再跳舞,甚至为我放弃了她原有的一切。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渐渐的,我不快乐了,我本以为相爱就要形影不离,可没料到她变得如此恐怖。如果我离开她的视线,她会每隔几分钟给我打一次电话。如果我不接,她会一直打,直到手机耗尽电量关机。再见面就是咄咄逼人的质问、荒诞无稽的怒斥、歇斯底里的号哭。她掌控我的行踪,还在我的手机里装了定位追踪,检查我的通讯记录。除了上班,她不许我单独外出,甚至不许我出差、进修、陪客户吃饭。我不仅失去了社交圈、个人爱好,还丧失了很多机会。从结婚到现在,我的事业毫无起色。”
“她曾经很安静,和你一样安静。如今她从早到晚喋喋不休,问我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想、是不是不爱她了。我反复告诉她我爱她,她不信。闹得凶的时候,家里的易碎品无一幸免。她折磨我,又依赖我。我精疲力竭,无时不想摆脱现状,又无时不深深自责。是我改变了她,让她失去了自我,我愧对于她,所以不能置她于不顾,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回复这封邮件,千万不要,我点完发送键,就会删除它。其实我不了解她,也不了解你,更不了解我自己。我自私,又盲目自信。你的脚步比我慢,但足迹不比我浅。你能看到平静水面下的潜流,也许那是危患。那天看新闻,我看到你在画展上接受采访,你画的鸟儿那么漂亮,眼神里有别人画不出的天真无邪、无拘无束……我想起你给我讲过的歌利亚的故事。请你不要放弃画画,即使有一天我们不再联系,记住,我永远是你的‘粉丝’……”
我很久才从震惊中恢复,若非词句中对我的熟悉程度,我压根不相信这封邮件是他写的,他曾是那样开朗阳光,充满自信……有什么办法能从侧面获悉他的近况?
我搜索到他的社交网页,发现账户已变为非活跃状态──好友列表清空、照片动态失踪,连头像也重置为平台默认的灰色几何图形。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在干什么?他的一面之词,是深思熟虑的暗示,还是一时兴起的抱怨?我胡思乱想,如坐针毡。
我平躺着,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一遍遍告诉自己,我的担心和关心无望缓和局面,只会节外生枝。他说自己痛苦不堪,或许痛苦不假,不堪未必,至少他还可以表达。他忘记过对我的许诺,也会释怀这些负面情绪吧?但愿我多虑,但愿我只是他的情绪垃圾桶。毕竟淡漠多年,他的过往,我无据批判,他的近况,我亦无权发言。只是,为爱情不设界线的付出,究竟意义何在?或许,付出者视付出的过程为收获,单纯享受着不断付出的过程,那付出者与获取者应该怎样相处,最终才不会互相伤害?自认为不具备付出者的勇气和获取者的霸气,因此我不敢妄断。
他还留着那只“电音蝌蚪”吗?他还记得我告诉他的青蛙蝌蚪和蟾蜍蝌蚪的区别吗?他还会修编绳手链吗?旧时点滴像彩色水珠般幽幽浮现,恍若昨日,恍若隔世。假如隐生机制能在那一刻启动,且永不解冻,那么我和他的故事便有了童话般的结局。
想起多年前,闺密翻看我和他在画展上的合影,夸张地说:“这是谁啊?真帅!你俩看着多般配啊,怎么没成呢?”
有些人,不是别人看起来合适就合适的。即使,你喜欢我,我也喜欢过你。即使,我愿意为你改变。
后来,我在地下室的旧纸箱里,找到了存储合影的移动硬盘。由于受潮加之久置不用,硬盘损坏,数据无法读取,也无法修复,只剩落单的磁头在磁极迷宫里徒劳感应,发射出断裂的、微弱的失效脉冲——泡沫碎进沧海、霰雪飘入尘埃,纵有万般劭美,一如不曾存在。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