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以后,北风总会记得送来年的消息。
身边上点年纪的,大都说不会盼、不太等春节了,我却总喜欢在或轻或重的朔风里,一遍遍地想念年味儿。我是一个等春节的人。等,于我是一种心情,也是迎的礼节;有了礼节,好东西就很容易回到心里。
我可爱的家乡绍兴,当水乡鱼塘的小鱼苗长成了大鱼,渔民们就会披一身防水衣,在鱼群的左蹦右跳中完成捕捞。他们吼一路绍兴大班,载一船活蹦乱跳,送鱼上岸。船歇下,这些被叫作胖头鱼的大头鲢,像是有了表演的冲动,蹦得老高,几条落下,又几条一跃而起。鱼鳞在冬日的光照里,亮晶晶的。岸上人们的情绪便一齐沸腾开来,人声在水边荡漾,他们盼着早点儿拎着鱼,回家……这一幕,是落于我少年时光的年关景象。我心中的年味儿,就是这样沸腾着的。
水乡的稻米进入冬月,就有了另一种吃法。人的智慧与大地的收成相逢,年糕就会在北风的凛冽里热气腾腾。乡人爱说“无糕不成年”,“高”又是“糕”的寓意,因此早早地备好柴米、叫好帮手,挑个好日子舂年糕,几乎成了习俗那样的事物。米香变成糕香,年味儿也就做进了糕里。手巧又耐心一些的,会留出糕团,做几只元宝寓意财运,企求手头宽裕起来;也有给孩子做些小猪、小狗、小鸭子的,做像样了,拿两粒豆子按上,活脱脱一双大眼睛。等孩子玩腻了这些“小动物”,还可以蒸了吃。这时,哪个孩童能从大人手里接过又热又软糯的年糕、哪怕一小块放嘴里,就是运气最好的。家里做主的,都会提前置一张红纸,剪几个喜字,盖在年糕上头……这情景,是热腾腾的年糕带给我的火热想象。许多个年份与日历一道翻了过去,我至今仍记得,年糕上面那个红彤彤的喜字,就是年的颜色。
我家的别样年味儿,是父亲的背包背回来的。父亲在外头工作,他背的那个白色布包称作地质包,口袋外面有口袋。他从袋子里取出半导体收音机,打开,里面就有人不停地唱、不停地说话。村子里没几家有收音机。左邻右舍会跟着声音聚拢来,“聚”那样的兴味,我特别喜欢。我与小伙伴们就在收音机的说话声里,嘻嘻哈哈。父亲回了家,年味儿似乎就越发地散发开来。接着要做的事,便照例是上城办年货了。春运,早早就进入我的少年生活。父亲挺在乘车人群中,一手抓我的衣领,一手攀着汽车杆子。我听大人们说着扯布做新衣那些事,他们低声打听怎么找个好裁缝、怎么快一点穿上新衣服。等大人们口里说的布料都“做”成了新衣裳,汽车才到站。卖年货的店,都在解放路的大江桥边,得走很长的路。那里的队伍已排得很长,父亲排的那一队等买咸鲞和肉,我在豆制品前守着……在这儿,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与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举起菜刀,怎么把一块肉斩成一小块一小条。这个时节,肉与白鲞烧上一锅,等它冻住,正是年味儿里一定不能少的味道——鲞冻肉,便是它平易近人、亲切温暖的名字。买好年货,往回走,父亲遇到几个熟人,他们站住、抽烟,说着“票证”“家里的小鬼”“压岁钱”啥的,然后看他们很认真、客气地道别,说明年再会。父亲叫我喊叔叔。几位叔叔手上拎的,与父亲刚买的东西差不多。路上,父亲会买个烧饼,让我歇会儿,吃过,再走。
随父亲上城,日后成了我很长见识的回望。
除夕前几日,家里会有两场祭祀。一场祭的是先祖,时间在傍晚。长幼有序,分别行礼,祭祀进行中间,要给每个酒杯添一点点酒,这个很有讲究,叫“增酒”,有祝福、祈愿的彩头。祭祀的过程里,不能随意说话和走动,动作轻而慢,才有了庄重。我学着父亲的礼数,拜过,退到墙边,站定,看烛光在风中跳动。等吹灭蜡烛,眼看夜色就上来了。父母把祭品分好,有的可以当场吃,有的要存放起来,这成了我们的挂念。另一场祭祀,敬的是天地。家里的男丁才有资格行礼,时间都在早间。前一天睡前,得洗干净身子,换上清爽内衣,天不亮起床,赶在天明前行礼完毕。祭品就几样,一刀大肉、一只全鸡、一片白鲞什么的,上面插几双筷子。父亲先拜过,他会从鸡嘴里扯下舌头,迅步跑到门外,丢到房屋的瓦片上。意思是,今后所有嚼舌头的是非都可以免了。那些年,哥哥在部队,我与父亲的二人组合,成为“家代表”,与天地对话,祈求上苍护佑。
跟父亲做完这些事,母亲从木箱子里取出新衣给我,蓝色,有樟脑丸的气味儿。我把它们平整地放入枕头底下,压一压。这是那些年大年三十儿之夜的一个细节。第二天,总醒得很早,新衣裳一上身,我得快些找小伙伴去了。
那时总会下雪。黑色瓦片上落下的雪,一层一层盖上去,后来就看不见瓦片了。雪过天晴,阳光铺在雪地上,周遭的一切就都明晃晃的。大人和小孩都喜欢来个雪仗,雪仗打完了,就堆个雪人;雪人可以在那儿站立十天半个月。这时戴一顶乌毡帽的老人,在雪人旁边走过,自言自语一句:就盼一个好年景。
一岁年景一岁人。北风一年一年地来,家乡的年味儿历经一冬复一冬。我在“年味儿”里长大,我在“年味儿”里长满白发,我在“年味儿”里慢慢地懂得,什么才是需要常常放在心头温习、守望的好东西……
我今天依然是一个等春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