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看到一本1994年4月印刷出版的《少年天子》，我曾经认真读过这个版本的小说。时间过得真快，这个版次的书一晃已经问世三十多年了。我很喜欢这部长篇小说，它的作者凌力老师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

　　在我认识的众多女作家中，凌力老师应该是历史功底最为深厚的一位。她写的长篇小说《少年天子》是我很喜欢的一部历史文学作品。这是一部描写清朝入关后第一代皇帝顺治的长篇历史小说。其后，这部作品由刘恒先生担任编剧，拍摄为同名电视剧《少年天子》，这部剧被认为是极为接近历史的正剧，我从头看到尾，邓超所唱的片尾曲《永相别》，有一段时间我更是反复地听。

　　西风烈，残阳斜

　　生与死，永相别

　　来去之间，重重叠叠

　　云中梦中，不见天阶

　　苍茫人生，古来阴晴圆缺

　　爱过恨过，临行依然不觉

　　笑声伴泪水，奔流年年月月

　　此生悲喜难决

　　……

　　历史不正如歌中所唱吗？

　　我喜欢读历史，因为历史总给我一种独有的味道。在我看来，历史长河中的那些人、那些事，犹如一幕幕大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潮起潮落的交替，这不正如人生吗？有开始，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只是没有人能预知它是怎样开始，又将会怎样结束。每每看到他们的生生死死，看到他们的呐喊与低吟，总难免叹息，谁能逃过命运之手？当时间渐渐远去，我能看到的历史可能更加清晰，逐渐走近历史，我们便会感悟到历史的沧桑与无奈。每当曲终人散，才发现灿烂燃烧的瞬间总是那样的短暂，留给我们后世的只有无尽的回味与思索。

　　凌力老师并非学文史出身，她早年学的是飞航式导弹专业，并曾从事导弹工程技术工作十二年之久。可她非常喜欢历史与写作，1970年她开始进行历史小说的创作。为印证史料，她先后到新疆、云南、湖南、安徽等地考察调研，她用理科的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地准备素材，这为她以后长篇历史小说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对于为何后来会弃理从文，凌力老师曾这样解释：“是历史和生活把我‘逼’上文学创作道路。”

　　1978年，凌力老师从七机部第三研究院第三设计部调入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其后，她更加醉心于史籍，潜心研究清代历史，参加过《清代人物传稿》等的编纂工作，编写有《生死·饮食·男女——清代民俗趣谈》等著作。也就是在那时，她对顺治这个年轻帝王产生了兴趣，“他有独特的性格命运，跌宕起伏的情感经历，通过他能映照出中国数千年封建社会的方方面面”。其后，凌力老师的历史长篇小说《星星草》《少年天子》《暮鼓晨钟》等相继问世。对于她的文学作品，著名作家王蒙曾这样评价：“她的作品很感动人，因为她有一种情，她对历史有一种情，对人有一种情，有一种珍惜，所以她是一个很高雅的人。”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凌力是这样说的：历史著作要写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而历史小说要写历史上可能发生的一切，“我希望我所写的历史小说，能站在历史和文学之间，能成为边缘科学的一部分”。

　　我第一次见到凌力老师是2005年年底。那一年，我去她位于北京丰台六里桥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家中拜访。那时我已读过她的长篇小说《少年天子》。

　　对于清史，我很有兴趣，也许是因为它离我们太近了，我不可避免地被电视剧里的清宫剧所影响，尤其是1999年播放的《雍正王朝》和2001年的《康熙王朝》。那时的我，知道康熙是个优秀帝王，而雍正虽勤勉却并不怎么正面，对顺治我并没有什么印象。直到2001年，当我看到电视剧《康熙王朝》开篇中那个为爱为情，甘愿丢掉帝王位，剪去凡人丝的年轻人时，我很想了解这个青年皇帝，因为在我的眼中他真是叛逆。后来虽也有意识地读过一些有关顺治的史传，可总不明白“多少凡人梦想，多少豪杰心驰神往的权力宝座，而他却说那是个火山口，太难受了”。2003年当我看过电视剧《少年天子》之后，我很为这部堪称正史的作品所吸引。我那时候便很想有机会与这部作品的作者聊聊，聊聊我心中的这个几百年前的帝王。

　　2005年即将过去的时候，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现代文学馆每到元旦春节前，都会委派征集人员去看望一些北京的老作家，以加强联系。当我在电话中表示希望能代表文学馆前去她家中看望时，凌力老师很高兴，非常欢迎我这位新朋友来家中坐坐。当我坐在已近花甲之年的凌力老师身旁谈起顺治时，她轻轻地说道：“他生错了年代，如果他晚生300年，他会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也可能会很幸福。可历史就是这样捉弄人，偏偏选择他做了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位帝王。他的悲剧源于他的性格，他的一切都是必然。”我静静地坐在旁边听凌力老师讲。随后，我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他不是那样，中国历史也就不可能出现千古一帝康熙了呀？他如此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是历史的幸运吧。凌力老师，您还会再接着写吗？毕竟您研究清史可以说用了几十年的心血。”“我不会了，太累了。”凌力老师摇了摇头。我知道凌力老师的文学创作极为认真与严谨，当年为了创作《星星草》，凌力老师常去故宫博物院查阅清史资料。除了开会或特殊情况，她基本上每天都外出收集、阅读、抄录史料，早上往包里塞几块面包、带瓶水，就出门了。后来更是去山东、安徽等地实地考察，她要用自己的脚步和双眼真实地去勘察当地的山川形胜，收集当地的第一手材料。历时十年，七改其稿，方成历史小说《星星草》。这种苦与累，一般作家是做不到的。

　　严肃历史小说的创作，真的不容易，每一个细节都需要经得起历史推敲，要想做到这一点，作者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而凌力老师恰恰有这样的历史素养和创作精神。

　　对于我的这个问题，凌力老师继续说道：“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再进行这样的创作。上半年，我的身体很差，我以为我会不行了。你现在看我精神是好了些，可那时的我却太差了。写一部作品太耗心血，而我的眼睛也不允许我再那样写了。”因是第一次来拜访凌力老师，我实在不好问她上半年究竟生了什么病，只能真诚地表达我的问候与祝福，希望她先把身体养好。

　　那次见面时间并不是很长，当我起身要走时，凌力老师说要送我一本书，我赶忙说：“凌老师，您能送我朋友一本书吗？她很喜欢您的作品。”凌力老师很开心，她让我稍等一下。不一会儿，她拿来一本《暮鼓晨钟》，问了我朋友的名字，认真地题写了寄语：

　　袁颖女士指正 凌力 2005年腊月

　　写完后，凌力老师起身将这本书郑重地交到我手中，笑着说：“希望你这位朋友能喜欢我这本著作。”

　　2011年年底，我和凌力老师在中国作协八代会的一个会场上再次见面，凌力老师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我赶忙走上前，自我介绍后，凌力老师记起了我。我首先向凌力老师表达了问候，随后提出很想请她在我的册页本上写一句她自己最喜欢的话。凌力老师笑着接过我递上去的册页，很快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文章千古事 得失寸心知

　　这是唐朝诗圣杜甫《偶题》中的一句诗。其含义是，文章是传之千古的事业，而其中甘苦得失只有作者自己心里知道。这是大诗人杜甫晚年对诗歌创作的个人见解。这两句诗虽是议论，但对仗工整，切中肯綮，含蕴丰富，很有哲理性。

　　看到这句话，我能感受到这是凌力老师对我这位晚辈的期许与勉励。我收好册页本，向凌力老师表达了谢意，并希望她有时间到文学馆来参观，我陪她一起看看我们的新展览。凌力老师笑着点点头说：“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凌力老师，后来听说她被确诊为“渐冻症”。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这个病是什么样子，后来才有了些了解。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读到凌力老师是这样向朋友介绍这个病的：“我这个病啊，先是腿疼，再一点一点往上走，最后不能说话不能吞咽，可是不会走到大脑。所以最痛苦的是，最后得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死去……”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据说凌力老师只能通过转动眼球、眨眼与家人交流。面对这样的困境，凌力老师却一直保持着乐观精神。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足球赛开赛后，凌力老师还常常通过眨眼睛来与儿子猜球赛结果。

　　这样一位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作家，如果没有这个病，我相信她一定会为我们创作出更多精彩的历史小说，可历史就是这样的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