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九点多,我亲爱的大哥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太想我们的父母了,因为他走得是那么匆忙,从发病到去世仅仅一个多小时;他走得又是那么令人扼腕长叹,他只有58岁,刚刚开启含饴弄孙的幸福时光。
在我们兄弟姐妹中,三个姐姐年龄稍大,排行在前边。那年,大哥出生,家里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男孩,但大哥出生后就一直大病小病不断,父母倍加呵护。依照农村风俗,为了孩子好养活,父母给大哥起了一个硬朗却又土土的名字“钢蛋”,希望自己中年得来的儿子不再有病有灾。那几年,大哥一直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后来,我出生了,大哥就有些失宠,再后来,弟弟出生,大哥就成了家里最普通的一员。
大哥年龄大我不是很多,可以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每天在一起打打闹闹,下河抓鱼,上树逮鸟,在冀中平原那个默默无闻的小村子,度过了几年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人生多不幸,大哥不到10岁那年,我们的母亲因病去世了。那时,三个姐姐也都不过十几岁,父亲几近60岁。没有了父母的宠爱,我和大哥很早就学会了独立生活,家境使我们不得不独立。上小学时,父亲和姐姐们要下地干活儿,我和大哥每天早上要自己烧火做早饭,我负责在灶膛烧火,拌面疙瘩或煮面条这活儿技术含量较高,由大哥负责,我们哥俩儿一个灶上,一个灶下。等面汤或疙瘩汤做好了,再把凉玉米饼子掰成小块泡到汤里,就是我们每天的早饭。家里仅有的几包挂面,还是父亲和姐姐们节衣缩食省出来的,我们哥俩儿年龄小,又在上学,算是家人对我们的特殊照顾,就是这能数得出数来的挂面汤,懂事的大哥还是经常把面条更多的那碗给我,他自己多喝一些汤。在当时的偏僻乡村,能吃上一碗带着葱花香的挂面汤或面疙瘩汤,幸福指数简直要爆表了。
上初中了,我们要到三公里以外的乡里,虽说不是很远,但要每天步行到学校。早上要起得更早,特别是冬天,天亮得晚,六点不到,我和大哥就要起床做早饭,为了节省第二天做早饭的时间,头天晚上做完作业,我们就提着煤油灯,把柴火从柴房抱到灶膛前,把水也舀到锅里,这样起床、做饭、吃饭,20多分钟就能完成。有时,晚上做作业太晚,第二天按点起不来床,来不及做早饭了,就拿上一个冰凉梆硬的玉米饼子,上学路上顺道跑到村南边自己家的菜地里,拔上两棵大葱,一边走、一边啃玉米饼子就大葱。一路上我和大哥有说有笑,当时也没觉得生活有多苦。后来,父亲和姐姐挣的工分多了些,家里条件稍好,买了第一辆自行车,我和大哥就不用再走路去上学了。大哥学会了骑车,我坐在后座上,紧紧搂着大哥的腰生怕掉下来,那时我感受到了大哥对弟弟的关爱和保护,有大哥真好。
十年寒窗苦读,大哥考上了位于河北省保定市的一所农业类学校。自此,大哥的户口就要由农业转为非农业,成为当时我们那个地方人们渴望的“吃商品粮”的“城里人”。父亲和姐姐们都为之欣喜,世代为农的家庭终于出了一个“秀才”,大哥也一时成为村里大人们称道的“别人家的孩子”。可是等到要开学了,大哥又不想去了,他说自己十七八岁了,是大人了,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父亲他们受累,该去和父亲、姐姐们一起下地挣工分,但父亲和姐姐们都没有同意。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和大哥就渐渐分开了,开始了各自独立的学习生活。还记得大哥假期从学校回来,打着领带,留着分头,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好生羡慕。
大哥毕业后,分配回到了老家衡水,他放弃留在市里机关工作的机会,自愿去了距离市区较远的一个贫困县,而后又去了一个以农业为主的乡,担任团总支书记。他扎根农村,一干就是十几年,在任副乡长期间,他利用所学专业知识,带领乡亲们搞经济作物种植,搞畜禽养殖,十几个村子的百姓几乎都和他熟悉,都喜欢和他有事没事聊上几句。1999年,大哥调到武强县委任职。在农村工作期间,大哥接触到很多因家庭条件不好而辍学的孩子,他和这些孩子主动认亲,帮助他们重新背上了书包。这就是我的大哥,一个有着社会担当的男人。
大哥刚刚工作时,我正在读高中。记得寒假回到家里,大哥有意拿出了他绿色封面的粮本,说:“二弟,你啥时候也能有这么一个小本本?”我明白大哥这是在用激将法,我不服气地说:“这还不简单,我一定能考上大学,有你这样的小本本。”那时,我懵懵懂懂知道这个小本本,就是城里人买商品粮用的。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大哥的激励和家人的支持,我如愿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
上大学了,学校距离老家约1500公里,交通、通讯条件不便,我和大哥联系少了、沟通少了,但这并没有阻断我们的亲情。当时家里经济条件还是不好,我在学校平均每月近百元的学习生活费用,除了申请每月50元的国家助学贷款,剩下的就是大哥给我寄过来。每个月他都从他不多的收入中,分出几十元给我,让我得以顺利完成学业。大哥那时刚刚成家有孩子,需要钱的地方也很多,亲情代表着责任,他知道我一个人在那么遥远的陌生城市,离家远、学业重,不能再让我为上不起大学嘬瘪子。他在给我的一封回信中说:“二弟,你以后定比我有出息,不论多难都要坚持把大学读完,一定不要辜负父亲和姐姐们的期望,我和你嫂子是你坚强的后盾。”直到我毕业后才知道,大哥精打细算,把自己挣的为数不多的工资分成三份,一份给我做学费、生活费,一份给父亲用于买化肥、种子等,剩下的一份才是留给自己小家庭的生活开支。这就是我的大哥,一个心里只装着别人,却没有自己的男人。
大学毕业分配来到天津工作后,我和大哥更是聚少离多。父亲在世时,我还能每年春节回到村子和大哥见上一面,我们一起陪父亲说说话,一起到地里帮父亲干点农活儿。父亲去世后,我回老家次数越来越少,更多的是打个电话或发个微信,聊聊家常,聊聊身边的人,聊聊小时候的那些事,有时一说就放不下电话,经常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大哥善良,又好说话,知道我在大城市工作,大哥的朋友、邻居经常通过他找我,不是小孩上学,就是找工作,他们还以为我是多高级别的领导、多有能力呢。为此,我和大哥没少吵架,但凡这样,我就打电话给大姐,让她多劝劝大哥少给我找事,如果事情办不好,多对不住乡亲啊。大哥嘴上不说,心里对我还是有意见的。
大哥从农村走出来,成为那个时代的佼佼者,他是幸运的。然而大哥后半生又多坎坷、多磨难。十多年前,嫂子由于患病成了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植物人,大哥带着她走遍全国各地的医院,几乎花去了他半生的积蓄,但收效甚微。大哥要工作,还要照顾瘫痪的妻子,他每天要定时定量,按照营养食谱,将混合食物打成粥状,给嫂子通过切开的食道喂下去,还要给嫂子清理大小便,清洗、擦拭身子,更要经常半夜起来给嫂子翻动身子,给淤血的部位做按摩,避免时间久了长褥疮。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大哥哪里也去不了,他哪里也不想去,仅有的两三次来天津找我,还是当天来回,他对嫂子不离不弃,表现出了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责任担当。
我有几次到大哥生活的县城,看到床上植物人状态的嫂子白白胖胖的,脸色红润,再看看头发近乎全脱、脸上满是沧桑的大哥,心里异常心酸,他的模样与他的实际年龄实在是严重不符,我知道这些都是岁月煎熬导致的。嫂子躺在那里,看着像正常人,但没有太多意识,只有眼睛能稍稍动一动,还能让人感到生命的存在。大哥说:“你嫂子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好好地陪着她、照顾她,她在,家就在。”可如今,嫂子还在,他却不在了。事后,我从侄子那里得知,那天早上,大哥照常给嫂子喂饭、喂药,他突然感到头痛得厉害,差点摔倒,因为之前他有过因脑血管压迫神经而导致眼睛近乎失明的症状,家人没敢耽搁立即叫了救护车,他却执拗地说自己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几位好心的邻居也闻讯过来劝他去医院,但他还是坚持给嫂子喂完饭、喂完药,却万万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服侍嫂子了。等他被家人搀扶着下楼,时间已过去近一小时了,最最宝贵的抢救时间就这样耽误了,他家距离县医院不过400米,救护车将他送到医院,医生摇摇头说,太迟了。半小时不到,大哥就去世了。
大哥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凭着我对大哥的了解,我想大哥是一刻也不想离开嫂子,那时他一定是心里只有嫂子,想多陪一会儿嫂子,多唠唠她听不懂的家常,他一定是想有他在身边,嫂子就不会饿着,就不会呛着,就会更舒服一些。朴素的男人,朴素的心愿,朴素的执着。
大哥走了,三个姐姐的哭声让我心碎。为大哥入殓时,我把一条烟、一瓶酒、一盒茶叶、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放在了他的身边,这是他辛苦一生能带走的全部东西。大哥喜欢抽烟,喜欢喝茶,嫂子生病这几年,他经常一个人喝闷酒。他喜欢书法,也喜欢写写画画,他同样热爱生活,同样热爱这个世界的美好,有这些东西在,我想他就不会太寂寞了。
深秋的田野,雾气氤氲,细雨飘飘,村子里儿时的伙伴相约为大哥送行。离家少年身,回乡一抔土,大哥落叶归根了。我独自来到被我们称为儿时乐园的村后小河,走在充满光阴质感的河堤上,闻着河水和草的气息,任凭雨滴打在我身上,岸边的水草随波轻轻摆动,仿佛在拨动琴弦演奏着如泣的乐章,多情的河水依依不舍向东流去,一直到那个叫作大海的地方。
举目远望,头顶不时有一排排大雁飞过,它们想必是急着赶路归乡。仔细打量,这里的场景是那么熟悉,一如儿时的模样,但突然又是那么陌生,身旁再没有了挚爱的兄长。这里没有名山大川,没有车水马龙,但这里是我和大哥一起长大的地方,这里更是我思念又走不出的家乡。这里的一草一木,见证着我和大哥的手足之情,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义无反顾高高托起我和大哥儿时的梦想。别了,大哥;别了,故乡。无论何时,无论身在何方,总有多彩的云爱恋这片土地,总有游子牵挂着梦中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