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1980年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参加国际红学会议期间,周汝昌(右)与叶嘉莹初次见面
我第一次见到叶嘉莹先生是在1982年3月31日,是在北京海淀区刚刚建成还未正式营业的燕山宾馆。那天我陪同父亲周汝昌参加叶先生亲自召集的会议,内容是敦促诸位同门全力搜集顾随先生的遗著遗稿,准备为先师出版文集,希望能共襄此事。在这次会议上,我初睹叶先生的风采,领略了她的魅力,同时也有幸见到顾随先生的其他弟子:吴小如、杨敏如、郭预衡……还有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编辑,会议开至中午方结束。那时候,叶先生还未归国定居,但她每次回来,心心念念的就是为先师出版文集。
以后,凭借父亲的关系,我与叶先生有了进一步的联系。比如,为父亲递送书籍;到过察院胡同23号,那是叶先生原来居住过的一个很大的四合院落,后来拆掉了,至今我脑海中还留有它的模样;电话里也常常是叶先生先与我通话交流,娓娓之声,十分亲切;父亲诞辰时叶先生也不忘来电话祝贺……叶先生的热情、温婉,让我感受到暖意盈盈。
叶先生与父亲同是顾随先生的门生,他们互称学长。父亲对叶先生原本无所知,早岁于羡师(顾随字羡季)诗集中见有“和叶生韵”“再和叶生韵”,就写信给老师,说:“叶生者,定非俗士。”叶先生也原本不认识父亲,至1980年在国际红学会上见面后,两人才有了相互交往。1980年4月,父亲收到叶先生从温哥华寄来的一册《迦陵存稿》,后来又收到《迦陵论词丛稿》,这是国内出版的她的第一部著作,父亲读后很快就为此书写了一篇书评《愿抛心力作词人——读〈迦陵论词丛稿〉散记》,刊登在《读书》杂志上。内有一段话这样说:“她是一位学者,但她同时是一位诗人;是一位史家,同时也是一位艺术鉴赏家。她的论文,既能考订,又能赏析;既能议论,又能启迪。我以为这样的几个条件或因素,很难凑泊在一人身上。”
1980年6月16日,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开幕,全球有九十多名代表出席,盛况无比。父亲得以与叶先生会面,彼此相见恨晚,共同缅怀恩师顾随先生。父亲为叶先生书写了一张咏曹雪芹的条幅,上面的一首诗是:千年一见魏王才,落拓人间未可哀。天厚虞卿兼痛幸,地钟灵石半庄诙。朱灯梦笔沉残稿,翠崦寻痕涨锦苔。曾是青蝇涂白璧,为君湔浣任渠猜。
会议结束回国后,恰逢父亲新著《恭王府考》出版。父亲虽与叶先生有同门之道,但父亲在燕京大学,叶先生在辅仁大学。辅仁大学的女生部,就设在恭王府。父亲想叶先生必然熟悉那时府中情景,奉寄一册,当能引起她的回忆。又因为叶先生是一位诗人词家,父亲遂生一念,想请她为此话题赐以题咏。不料叶先生竟然于腊鼓催年的时节里,写了回信并作了三首五律。现一并录于此:
近接学长近日出版的新作《恭王府考》一册,嘉莹于四十年前读书辅大女院时,日夕游处其中,书中所言天香庭院等地景场,思之如在目前,学长言之娓娓,证之凿凿,读之既弥增怀旧之思,更不禁对大观园当日种种情事生无数遐想,使人情移神往。考证之作,写来如此生动,钦佩无已。
汝昌同门学长近著《恭王府考》一书以府邸为《红楼梦》中大观园之所本,嘉莹于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间在辅仁大学女院读书时,曾朝夕游处其间,读汝昌学长对府邸环境及景物之描述,觉旧游踪迹如在目前,因致书相告,汝昌学长既复长函,更赐七律华章索和,珠玉在前,未敢步其原韵,因别为五律三章奉答。自知不工,聊书所感云耳。(本段为诗题,编者注)
飘泊吾将老,天涯久寂寥。
诵君新著好,令我客魂销。
展卷追尘迹,披图认石桥。
昔游真似梦,历历复迢迢。
常忆读书处,朱门旧邸存。
天香题小院,多福榜高轩。
慷慨歌燕市,沦亡有泪痕。
平生哀乐事,今日与谁论?
四十年前地,嬉游遍曲栏。
春看花万朵,诗咏竹千竿。
所考如堪信,斯园即大观。
红楼竟亲历,百感益无端。
这三首诗意境高远,情味弥咏,父亲读后深为感动。叶先生笔墨运用自如,无意雕绘,而情真意切,特别是读过她的著作、了解她的身世的人,更能体会出句中所包含的复杂而深刻的感情。后来《恭王府考》增订再版为《芳园筑向帝城西》,叶先生又赐以《红楼竟亲历——应周汝昌先生之嘱讲述六十年前在辅大女院恭王府读书之琐忆》为代序,增添了精彩的亮点。
父亲是红楼迷,他一生对《红楼梦》痴迷、痴情、痴绝。凡是和父亲打过交道的朋友,总少不了收到父亲的“拜托”“嘱托”,都给予过父亲事业上很大的帮助。1981年,父亲给叶先生写信,请她帮忙复印哈佛《懋斋诗钞》。4月份,终于等到了叶先生寄来的复印件,打开看时却是京本,父亲不禁大失所望。随后叶先生来信即言,已再托哈佛复印。至11月份,叶先生托哈佛胡女士寄来厚厚的《懋斋诗钞》复印件,终于来到父亲手边,让父亲十分感动。
我最后见到叶先生是在1991年11月于北京召开的“顾随诗词学术研讨会”上,先生精神矍铄,风采依旧。父亲因身体欠佳未能赴会,我把父亲的书面发言交给叶先生过目,她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父亲。这些年,我一直在整理父亲的诗词,其中有很多顾随先生与父亲的诗词唱和,本想整理出来后请叶先生赐写一篇序言,后来看到叶先生高寿,事务太重太繁,实不忍去打扰,竟错失了最好的机缘。
应该说,是叶先生对先师顾随的热爱、推崇,把顾随研究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叶先生走了,但她依旧在我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