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① 上世纪70年代叶嘉莹先生的课堂
图② 叶嘉莹先生初临南开
图③ 叶嘉莹先生为南开大学学生做讲座
(以上图片由陈洪先生提供)
图④ 叶嘉莹先生给本文作者的题字
提笔要写一些关于叶嘉莹先生的文字,静心回想,才忽然发现这三十年来,从读书到工作,这个名字一直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从听她讲诗谈词,到获得她所设立的奖学金;从遍读关于她的书籍,到采写有关她的报道;从单纯沉醉于她诗一样的魅力,到体悟她同样身为女子的一世艰辛……她耀眼、她绚烂、她天真、她仁厚,她让我仰慕、她让我心疼。点点滴滴,成为此时宝贵的回忆。
三十年前,问学南开,中文系的课堂,从不乏各处延请而至的海内外专家学者。有一年,主楼218教室里,讲台上出现了一位气质不凡的女老师,她京腔浓郁,面容姣好,齐耳短发端庄秀美。她给我们讲五代欧阳炯的《南乡子》——“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一句词抑扬顿挫地吟出,同学们都愣住了。音调、节奏,怎么都那么怪怪的?和我们以往朗诵诗词很不一样。女老师看出我们的惊异,微笑着给我们解释,为什么要把三声的“雪”读成四声。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叶嘉莹先生。下课后,女同学们都在议论她那与众不同的美——从发型到身姿,从眉眼到气韵,叶先生成了我们所有女生眼里的女神,我想,男同学们肯定也不例外。在我的印象中,主楼一层中文系的楼道里,学术讲座的海报上,一出现叶嘉莹先生的名字,同学们就会奔走相告,她的课堂总是座无虚席。在她的讲授中,我触摸到关于诗词的一个新的世界——她讲吴梦窗、讲李商隐、讲杜甫、讲张惠言……她也讲克里斯蒂娃、讲符号学、讲女性诗词写作,她给我们示范悠扬婉转的吟诵,我们睁着好奇的眼睛屏息聆听——“这就是吟诵啊!像唱歌”!那一刻,《尚书》中“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有了具象化的表达。“当时只道是寻常”,我们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在无数个窗下读书的时刻,忽然就理解了当年叶先生说的什么叫“拆碎七宝楼台”,什么叫“兴于微言”,什么叫“小词大雅”;年年夏日,走过马蹄湖,看着那粉妆玉砌的荷,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叶先生独特声调诵出的“菡萏香销翠叶残”……
1998年,秋季学期刚开学,有同学问我:“叶嘉莹先生讲清词,你要不要听?”“好呀!”我一口答应。从那开始,每周总有那么一两个晚上,在专家楼叶先生的寓所里,我和五六个不同年级甚至不同系的同学一起,听她讲此前我并不熟悉的清词。叶先生坐在沙发上,我们散坐在房间各处,或倚靠在沙发旁、或傍身在床边,不必正襟危坐,只要叶先生开始她独特风格的讲授,我们便都专注得似乎忘却了身外的世界。于是,我认识了“云间三子”:陈子龙、宋征舆、李雯;爱上了纳兰性德的词作;也对王国维的词论有了新的理解。回想起来,那实在是一段梦一样美好的日子。“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这是叶嘉莹先生1979年来南开大学讲学的时候,在《纪事绝句二十四首》中所写的句子,在我看来,也恰是听她讲清词那段时光的写照。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种感觉——夜色中从叶先生的寓所走出,在大中路上骑着自行车回16宿,路灯一盏连着一盏,微风一阵接着一阵,“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我沉浸在诗情画意的世界里,脚下蹬着车,脑海中一句一句飞舞着的是“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我轻声模仿着叶先生的音调吟诵着,飘飘欲仙。那一年早些时候,我买了一套10本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叶先生的书。有一天去听课,我带去一册《我的诗词道路》请叶先生为我题字。叶先生一口答应,问我:“写什么内容呢?”我说很喜欢她《赠故都师友绝句十二首》之十二,叶先生听完点点头,在扉页上写下了这首诗。书写完,她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我如获至宝,珍藏至今。
我不是学中国古典文学专业的,只是因为对诗词的喜爱,忝列叶先生的学生之中。多年后,我和报社同仁一起做有关叶嘉莹先生诗教的报道,采访她身边诸多老师、学生,更为深刻地体会到她为了弘扬中华诗教传统,始终坚持有教无类的原则。南开大学讲席教授、南开大学原常务副校长陈洪赞誉叶嘉莹先生是“赓绍中华诗教,百年一人”,他说只要是讲诗词,从幼儿园的小朋友到政府官员,只要有人愿意听,叶先生就去讲,并且不图回报。我一下子就想起当年去叶先生寓所听她讲清词的往事,并且后知后觉地想到,听了她这么多课,我们从来都没付过报酬,甚至,一枝花、一个水果都没给过先生。如今想来,那年叶先生已经74岁高龄了,白天各处讲学、接待来访,晚上“加班”给我们讲课,这是怎样的工作节奏和强度啊!当年的我,只沉浸在她所给予的美好中,完全没有想到一位74岁的老人会不会累。好像,在学生的心中,老师永远不会累、更不会老,这大概就是属于年轻人的傻气吧。
走出校园,我也有很多次在不同场合听叶先生讲诗词,看着她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大众媒体上,神采奕奕地抑扬顿挫,讲述着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美丽的句子。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叶先生并由此爱上诗词,她也被赋予了很多荣耀。我有时候会偷偷地想,她累不累?我家要是有这年龄的老太太,我得多心疼啊!有一次,我在中国大戏院看昆曲,散场时候,看见叶先生和朋友站在戏院门口打出租车。很晚了,刮着风,我走过去说:“叶先生,我是您学生,您坐我们的车走吧。”叶先生愣了一下,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们等会儿车就来了。”不好勉强,我道别离开,忍不住几次回头,看见叶先生站在风里,就像这戏院走出的随便一个普通老太太。时光在一瞬间交错回闪,我想起当年课堂上初见她便被折服的情景,就觉得夜色里,她仍是那么光彩夺目。
2018年,叶嘉莹先生宣布捐赠毕生积蓄给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支持南开大学古典文化研究,捐赠1857万元人民币。2019年,她又一次向南开大学捐赠1711万元人民币,两次累计捐赠3568万元。和海内外许多曾受教于先生的后学晚辈一样,得知这样的消息,钦佩之余,更感到格外激动、振奋和骄傲。作为南开大学文学院的学生,我们谁没有承恩于她呢?我们在学期间,叶先生捐资设立了叶氏驼庵奖学金,专门奖励在学术上有所钻研的学生,我和不少同学都获得过这项奖学金。1999年,南开大学文学院所在的范孙楼落成并投入使用,这楼也得益于受叶先生感召而慷慨捐资的蔡章阁先生。文学院三楼的章阁厅是我硕士论文答辩的地方,很多年后,当我作为校外导师在这里参加学生的论文答辩时,不由得百感交集。也是在章阁厅,2014年,本科入学二十年之际,我们这届同学为文学院捐资设立了“九四中文校友文脉励学基金”,以回报母校、奖掖后学。去给予、去传承,这是包括叶嘉莹先生在内的南开的先生们教会我们的。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副所长张静是我的好朋友,她曾师从叶嘉莹先生做博士后研究,并且给叶先生做了多年学术助手。今年夏天,叶先生百岁华诞,我想从诗教的角度做一篇深度报道。和张静聊起这个选题,她深有感触地对我说,曾经有位禅师说过一句偈子——“荆棘丛中下足易,月明帘下转身难”。意思是说,只要你不怕吃苦、不怕流血流泪,那么你咬紧牙关在恶劣的环境中可以挺得住;但是,当你到了一个舒适区,大家都在看风景了、安逸了,如果你能放下这些舒适享受还去努力,这是很难的事情。叶嘉莹先生晚年所做的这些推动古典诗词文化传播的工作,就是她一直在坚守初心。她回国后,获得鲜花和掌声,获得那么多认可、荣誉,但她依然初心未变。她就像孔子所说的那样,“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张静的话打动了我,也坚定了我想用文字把叶先生致力于中华诗教传承展现出来的想法。这个夏天,我和同事们采访了叶先生的很多同事、朋友、学生,在这些人的讲述里,我们看到了一位心如赤子的老人——诗骚李杜,是她毕生情怀所系;书生报国,更是她用一生诠释的信念和追求。
“新辞旧句皆珠玉,惠我都成一世珍”,这是叶先生在《赋呈缪彦威前辈教授七律二章》中的一句,此刻记起,恰是当下心情。和叶嘉莹先生有关的这些回忆,在一生里都将惠泽于我。先生走好!
2024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