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京 关掉滤镜 描摹真实生活(图) 2024年10月08日  本报记者 何玉新

  辽京

  “80后”,北京人,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小说作者,出版小说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长篇小说《晚婚》《白露春分》。

  9月7日,正值白露,“生活是永无止歇的风——辽京《白露春分》新书发布会”在北京PAGEONE五道口店举办。文学评论家张莉、作家李静睿、媒体人余雅琴与辽京就老龄化问题、不同时代女性的经验、自我与家庭的关系等话题展开了讨论。

  《白露春分》是辽京最新的长篇小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京郊退休工人秀梅一手带大孙女佳圆和佳月,祖孙三人关系亲密。佳圆大学毕业后与男友一起出国留学,中途辍学回国,身心受创;佳月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在个人生活与照顾老人的夹缝中寻求空间。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佳圆和佳月见证了彼此的成长。

  在奶奶家长大的经历

  促成她写出《白露春分》

  从2022年开始,辽京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写完了《白露春分》。书名是完成后起的,她说:“这个书名,我觉得有一种时间流逝的感觉,白露和春分两个节气,代表两个季节,既是自然的季节,也是人生的季节。人生的春天和人生的秋天,是这部小说写作的两条线索。”

  这本书的创作背景,还要从辽京个人的成长经历说起。她是奶奶带大的孩子。爷爷、奶奶都是北京房山一家水泥厂的职工,厂区家属院位于周口店,是一排排的平房,居住形式像农村,鸡犬之声相闻,当然,住在那里的人们不养鸡犬。辽京的父母是双职工,忙于工作,不可能在家带孩子,就把她放在了奶奶家。她4岁那年爷爷去世,她和奶奶、叔叔一家,还有当时没结婚的姑姑住在同一屋檐下。

  奶奶性格外向,喜欢玩,喜欢旅游,对外界有很多好奇心,但是去过的地方不多。在辽京的记忆里,奶奶好像特别喜欢跟不同的人聊天,“我记得小的时候,家里白天从不关门,好像随时都有人来串门,不用提前打招呼,推门就进屋,坐下就聊上了。邻居们在一起谈论各种各样的事,大家彼此知根知底,过着差不多的生活,所以总有话题。”

  六七岁时,因为要上学,辽京回到爸妈身边。之前她和爸妈的交流很少,父母也完全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不光辽京感到陌生,他们也觉得陌生,不知道怎么处理跟孩子的关系,怎么表达亲情。他们都在银行工作,下班买菜,回家做饭,吃了饭收了碗,各忙各的,辽京就开始写作业。“我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因为我不想引起谁的注意,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整个成长阶段,辽京产生不了那种向父母求助的意愿,“似乎往后一靠,背后却是空的。”回忆和思考过往,那些代际之间的矛盾、家庭的问题,以及现代和传统观念的冲突,促使辽京想要以文学的方式把这些呈现出来。

  《白露春分》讲述了三代女性的生活状态和人生困境。辽京说:“从秀梅,到秀梅的女儿立春、立秋,再到第三代的佳月和佳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都在努力寻找自己能立身立足的方式。”

  小说里面也写到真实时代的变化,“当年爷爷、奶奶所在的工厂逐渐衰落,职工买断、下岗。职工宿舍区过去井井有条,还常搞卫生评比,这会儿也没人管理了。大家开始垒墙,一家一户隔出一个小院子。奶奶家正好是最里面的一家,邻居盖了院墙之后,奶奶家就不用再盖了,自然拥有了一个小院子。生活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真实的故事是小说的开始,不是结束。”

  评论家张莉认为:“辽京对这个世界并没有脉脉含情,而是有更深刻的理解、质疑和悲悯。我们从《白露春分》中能够看到每个人物的悲剧,但又会觉得,这悲剧的来源是人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结局到来。”

  迷茫时有了表达的冲动

  诉诸文字是最简便的方法

  辽京最早的文学记忆,是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有很多书,是爸妈以前买的,妈妈也会给我买书。”她的性格有点儿孤僻,靠小说打发时间,“父母不会干涉我看书,也不会跟我讨论什么。我就一个人默默地看,把文学名著当故事书看。”她读过《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面讲到华生与福尔摩斯一起散步,给她带来了触动。“两个互知肺腑的人,因为交情太深、太了解彼此,才可以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这么走路,一个字也不用说,也会觉得很舒服,不用非得找话题聊天。”

  大学毕业后,辽京进国企做翻译。工作很稳定,身边的人也很优秀,但她逐渐发现,在一个以工科生为主导的公司,她似乎脱离不了辅助的感觉,看不到职业的上升空间,想要谋求转型也非常困难。那几年,她处在迷茫期,有了表达的冲动,诉诸文字是最简便的方法。“我开始零零碎碎地写东西,写了一些带有奇幻色彩的小说,不着边际的,上天入地的。”

  她往往是想到个开头就动笔,写不下去就停。没什么方向,也不讲什么方法。她写过一个奇幻题材的小说,“讲一个少年过着日夜两套生活,白天他是高中生,夜里去收集别人的梦境,梦里面蕴含着奇异的力量。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即使写到了6万字,依然停留在开头,不断有新的人物冒出来,个个都很可爱,甚至还有一只会说话的猫。我修修补补,添加细节,所有人物都摆好了架势,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彼此之间该有什么样的纠葛。故事从来没有真正开始,我也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写小说。”

  后来辽京意识到,不管是超现实主义还是魔幻现实主义,如果缺少了现实的基础,写出来的文字便是空心的,没有根儿。文学创作归根结底还是人学,空心的东西走不远、立不住。奇幻小说也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变形,要有一个现实的内核,但这个内核在哪儿?还是要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如果只是耽于想象,就会陷入一个不讲逻辑、不讲现实的困境,结果必然是半途而废。

  写奇幻小说受阻,但也让辽京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写作能力,想做以文字为主的职业,于是跳槽去了一家财经杂志当记者。那时她每周都要去采访不同的人,企业高管、经济学者,都是成功人士,预设好话题框架,大部分是围绕如何让一家企业盈利。“我喜欢与陌生人聊天,喜欢抛出一个问题,等待对方的答案,再换个角度提问,看他怎么回答。”

  31岁时,辽京准备生小孩,职业上也开始感到有些不上不下的尴尬;同时,她向往建立新的亲密关系,陪伴小孩慢慢成长,于是决定辞职,在家当全职妈妈。

  小孩出生后的那几年,她没有那么忙碌,空余时间看了很多书,重新开始试着写作。“我有一种急迫的想法,写小说成了一个很重要的愿望。”

  2018年,“豆瓣阅读”发起征文大赛,其中有个子单元,名为“中年风暴”。辽京有篇小说写完了开头,自己觉得还算不错,因为年龄渐长,对所处的现实有了新的认识,有很多生活的经验可以吐槽了,正好契合征文主题,就把它打磨得更加戏剧化,起名为《模特》,投了出去。这篇小说获了奖。

  小说给不出答案

  但起码可以展示问题

  在“豆瓣阅读”上,辽京的小说慢慢有了一些影响,得到了越来越多网友读者的鼓励。2019年,她的首部小说集《新婚之夜》出版,2021年,她又出版了首部长篇小说《晚婚》。最特别的是:这些作品貌似可以归纳为网络小说,但又与普通的网络小说有很大的差异性;同时也不是严肃文学先在文学期刊发表的路数,而是首发于“豆瓣阅读”,获得网友认可后,成为正式出版物。辽京也一直在尝试新的创作方向,写作技巧日臻成熟,2023年,她又出版了第二本小说集《有人跳舞》。

  辽京写过一个“北漂”年轻人的故事。她发现,自己虽然生长在北京,却能体会到在北京漂泊的感觉。大城市繁华热闹、时尚靓丽,但又面目模糊、千篇一律,地标总跟商业消费有关,是一个大家工作、赚钱和吃喝玩乐的地方,看似丰富多彩,内在却很单一。“关于城市的书写,有很多庞大的话题,也有一些细微的话题,恰恰是这些细微之处,可以用写作的方式去做深入的探索。”辽京说,她写的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和遭遇的困境,“都市生活里每个人都在上班、下班、坐地铁、回家做饭、陪孩子和老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聚合体,看上去差不多,但其中有我们看不到的层面,有很多值得挖掘的故事。小说给不出答案,但起码可以展示出问题。”

  身为女性作家,她的小说更关注当代女性在都市生活中如何作出选择,在她看来,当代女性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多元的。“当代人对于亲密关系的向往、逃避和妥协,往往是更重大问题的缩影,一个在爱情中表现得怯懦自私的人,在别的方面会勇敢无畏吗?我认为不会。我们谈论爱情、婚姻、家庭,但真正可以谈论的事,比这些多得多。女性写作的视角或许是具体而细微的,但依然可以通往广阔的地方,展现社会生活中的复杂可能。”

  谈及《白露秋分》里面写到的家庭纠葛,辽京说:“书中这家人的三代女性,都在努力寻找能够立身立足的方式。秀梅一点点地衰老,佳圆、佳月一点点地成长,似乎都是在孤独的过程中,靠自己顿悟。很多人和人相处的问题,并不能通过常识和知识去解决。很多问题是当代生活本身固有的,城乡的区隔、年代的差异、视野的错位,年轻人与父母必然会产生隔膜。”

  《白露春分》发布会上,作家李静睿说,她读这本书时常会想到张爱玲的小说《创世纪》。“辽京的写作节奏非常恒定。开始她会非常缓慢地进入,人物慢慢出场,三代人的纠葛逐渐加重,到某一个点,就会突然触动读者。”媒体人余雅琴认为:“辽京以慈悲的眼光关注到藏在家庭生活中的细节,并将其细致地书写出来,所写之事、所写之人,是每个中国家庭都可能遇到的,所以读起来会有很多共鸣。”

  辽京关掉了滤镜,让读者看到了生活的真实。在她看来,写作是一个做减法的过程,面对一张白纸,什么都可以写,但随着越写越多,会发现这个故事只剩下唯一的可能。正如评论家张莉所言:“辽京的小说有一种让人沉浸其中的魔力,她不动声色地使读者进入了生活的平静之海。”

  辽京访谈

  作者创造了人物 

  故事循着人物而来

  记者:对您来说,写小说有哪些乐趣?

  辽京:写小说是一个不断满足好奇心的过程,最有趣的部分在于——读者想问的,作者也想知道答案。人物虽然是作者创造的,但故事并不是,故事是循着人物而来的。作者需要在纷乱的生活中发现一个线头儿,把它慢慢地扯出来,这个线头儿可能是一个人、一句话、一个问题或一种处境。当我开始写的时候,只是大略知道会发生什么,细节统统交给书中的人物,他们的自主选择通常比我的设计更合理。

  记者:怎么才能把现实中的素材更好地运用到虚构的小说里?

  辽京:我们看到的、经历过的事情,很难完全移植到作品中,但是,作者的视角、感情,可以移植到作品中。作者自身的情感经历不一样,写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小说即便取材于真实,也要通过作者视角的折射,形成新的途径。文学就归文学,现实可能是另外一番景象。现实复杂,一旦把它落成文字,就一定有作者自身的视角和取舍。

  记者:塑造人物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吗?

  辽京:现实中,一个人的此时此刻,是由他之前人生中所有的时间累积而成的。这个人物出现在小说里的时候,他之前的家庭、婚姻,他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都要在后来的叙述中一点一点补全,要在不同的时空挖掘不同的素材,慢慢地读者就会对这个人物有更完整的印象了。

  记者:通过写作这件事,您最想收获什么?

  辽京:写小说对我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创作,不如说是一个思维运动的过程。我想借助写小说去发现自己,发现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事物。这种发现的快乐是我创作的动力。早期我写小说时也经常感到挫败,但没想过放弃。如果你很喜欢一件事情,其实很容易坚持。或者说你不需要坚持,因为这是一个很快乐的过程,比如打游戏,需要坚持吗?我喜欢编故事,不需要外界的检验和认可。

  记者:您怎么看待作品和读者的关系?

  辽京:文学对读者来说并不是必需品,也不是说这本小说读者一定要看,所以文学对我自身的意义,远远大于对读者的意义。我写是因为我想写,而不是有人要看,但既然写出来了,就会有人看,读者会给出各种意见,文学就变成了活的东西。

  记者:写作时遇到阻力怎么办?

  辽京:也有中途停笔的时候,也会迷惘,觉得写不下去了。我的解决办法就是再坚持一下。当我重新开始,沮丧和困惑就消失了。

  记者:您有没有喜欢的作家或者小说类型?

  辽京:我喜欢有些悬疑色彩的作品,比如伊恩·麦克尤恩、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麦克尤恩的短篇和长篇有一种一以贯之的气质,他的小说不是灵感一来,就洋洋洒洒开始写,而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布局。门罗生活在一个小镇,没有北京的大城市气氛,但她依旧写出了形形色色丰富的内容。我在写作时,也会使用这样的方式、技巧,勾着读者往下读,我比较看重可读性。我也很钦佩村上春树,他每天写作、跑步,即使没有外界的力量约束他,他也会保持稳定的状态,非常自律。

  (图片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