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上丛话
生活中的鲁迅(六)
鲁迅请吃“三蛇羹” 2024年10月04日  陈 武

  在上海,鲁迅有过一次和家人一同吃蛇的经历,颇值得一说。《鲁迅日记》1931年11月21日云:“晨寄中国书店及蟫隐庐信,并各附邮票二分。收朱宅从越中寄赠海婴之糕干及椒盐饼共一合(盒)。午后雨。下午邀蕴如及三弟并同广平往新光戏院观电影《禽兽世界》,观毕至特色酒家晚饭,食三蛇羹。”

  这天的日记所记内容比较丰富,中国书店和蟫隐庐都是经营旧书的书店,鲁迅经常在这两家书店买书。早在1915年7月27日,在教育部任职的鲁迅就收到周作人自绍兴寄出的一个邮包,打开一看,都是书。鲁迅当天的日记说:“计《再续寰宇访碑录》二册,《读碑小笺》一册,《唐风楼金石文字跋尾》一册,《风雨楼藏石》拓本六枚,又《蟫隐庐书目》一本。”这“蟫隐庐”就是一家旧书店,周作人所寄,也有让大哥选书的意思。日记所说的“附邮票二分”,应该是在这两家书店各挑选了书。“朱宅”即鲁迅夫人朱安的老家。朱安的弟弟叫朱可铭。鲁迅一直和朱可铭及他的儿子朱吉人有书信往来。“糕干及椒盐饼”是绍兴的特色糕点,周作人在《绍兴的糕干》中说:“友人送我的一包香糕是属于干的,可是他(它)于糕团有一脉相通之处,即是都用米粉所制,而不是用麦粉的。这在绍兴统称‘糕干’,明说是干的糕类。据范寅的《越谚》卷二‘饮食门’内,这一项下注云:‘米粉作方条,焙熟成干,极松脆,为越城名物。与绍酒通市京都,故招牌书进京香糕。昔多黄色,今多白色,其粉更细而佳。’”关于糕干,周作人还抄录了绍兴有名的糕点店“孟大茂”的产品说明书,对糕干可作更详细的了解:“绍兴乡村农家,每于农历年底自舂年糕,备来年农忙时期作田间点心之用,然总觉食时有加糖蒸煮之麻烦,后渐有以粉及糖火炙烘焙者,盖利用糖受炙后黏性作用而成香糕之雏形也,简便不繁,乃为广播。香糕俗称糕干,实取义于上述情形,其后陆续改进,色、香、味遂臻上乘。”周海婴出生于1929年9月27日,鲁迅收到越中寄来的糕干时,海婴已满两周岁,正是吃糕干的年龄——也是周作人这篇文章所说:“绍兴的香糕,特别是黄色的一种,大人嚼了哺给小儿,往往可以代乳。”这就理解鲁迅强调糕干是寄给海婴之缘故了。“蕴如”即王蕴如,周建人之妻。“三蛇羹”是一道具有广州风味的羹汤。三蛇,一般指眼镜蛇、金环蛇和过榕树蛇,前两种蛇都是毒蛇。

  吃蛇是两广一带的传统,尤其在广东,成为饭店的日常菜,秋冬季节更是受到食客们的欢迎。三蛇羹就是其中的一种吃法,其烹饪方法并不复杂,将上述三种蛇去皮,切段,加入生姜、胡椒、陈皮、葱段、料酒等调料,和猪骨头、老母鸡同煲。蛇段煮烂后,拆去蛇骨,撕下蛇肉,再煲数小时就可以食用了,据说此羹味道极鲜美,有山野的甜爽和野味的清香。此时鲁迅从广州到上海已经4年多了,大大小小的馆子吃过不少,大约还没有吃过蛇。或者考虑到许广平是广州人,加上所看的电影《禽兽世界》,让他产生了联想,便带着许广平和弟弟、弟媳去特色酒家吃了一次。

  关于吃蛇,鲁迅和许广平是早就讨论过的。1926年下半年,鲁迅还在厦门大学任教的时候,和已经到了广州的许广平书信不断,信中除了谈各自的工作、读书和写作,也会谈人论事和家长里短,其中就说到过广东的吃食,吃蛇便是他们的话题之一。

  鲁迅到了广州之后,日记中多次记有和许广平及其朋友一起吃饭和喝茶的经历,大概是没吃到与蛇有关的宴席,否则会记上一笔的。到了8月19日,鲁迅准备离开中山大学去上海,下午和几个朋友去照相,当天日记曰:“下午同春才、立峨、广平往西关图明馆照相,又自照一张象(相),出至山茶店饮茗。”这里的春才即何春才,他在回忆文章《回忆鲁迅在广州一些事迹和谈话》(载《鲁迅研究资料》第三辑)中,提到这天喝茶时,他和鲁迅一起在街上看到笼子里的蛇,鲁迅有这样的议论:“人真是可怕的,不管怎样毒的蛇都能够把它捉到,囚在铁笼里,供人治病和满足口腹之欲,听说龙虎斗和龙凤虎是广州宴会时最体面的菜,曾经有人请我吃,我没有去。”那么,就是说,鲁迅在广州的几个月里没有吃过蛇。鲁迅这里所说的“龙虎斗”和“龙凤虎”中的龙即蛇,虎即猫,凤即鸡。鲁迅不但拒绝了朋友的请吃,从议论的口气中也可看出他还很反感吃“龙虎斗”或“龙凤虎”。

  鲁迅早期不吃粤菜中的“龙虎斗”和“龙凤虎”,大约和他的心理有关吧?鲁迅出生于1891年农历八月初三,属蛇。吃自己的属相,总是不忍下口的。不少人也有这样的心理障碍,如属兔的不吃兔肉,属猪的不吃猪肉,属牛的不吃牛肉,属羊的不吃羊肉,等等。至于猫,鲁迅也是不喜欢的,周作人在《补树书屋旧事》第七节里写过鲁迅打猫的事:“那么旧的屋里该有老鼠,却也并不见,倒是不知道谁家的猫常来屋上骚扰,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着觉。查一九一八旧日记,里面便有三四处,记着夜为猫所扰,不能安睡。不知道《鲁迅日记》里有无记载,事实上在那时候,大抵是大怒而起,拿着一枝竹竿,我搬了茶几,到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他(它)们打散,但也不能长治久安,往往过一会儿又回来了。”鲁迅在短篇小说《兔和猫》里也写了一只小黑猫,说到小黑猫害了小兔、以前又和猫为敌的事,倒不像是虚构:“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猫,尤其是在他(它)们配合的时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为他(它)们配合,是因为他(它)们嚷,嚷到使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但事情也不是一成不变。到了1931年11月,随着鲁迅和许广平在上海定居,生活安逸、和谐,加上“三蛇羹”也都是蛇,而没有猫,兴致一来,请家人吃一次许广平爱吃的蛇羹,也就水到渠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