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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书案上,摆着一件特殊的石供,底座是一个紫檀木小几子,圆圆的,直径不到20厘米,四条腿儿像四条虬曲的小蛇,努力背负着那个紫檀木小几子,让它显得平稳而安详,让它矜持,让它端雅大方。我不知道它应该叫什么名字,我只随意叫它“瓶托”。在紫檀木“瓶托”上边,是一个莹润的“白玉笔洗”。它于此已经不止于洗笔的功用了,我改变了它的用途,我让它的品质更加尊贵和神圣,那是因为,我放置的是一块特殊的石头,只有那个白玉笔洗才配得上那块特殊的石头。
我说那块石头“特殊”,并非那块石头形态殊异,也不是那块石头具有绚烂色彩。它虽然只有拳头大小,却给人沉甸甸的感觉。径寸之间,纹理清晰,氤氲着黛色、灰色、褐色,以及赤橙黄绿青蓝紫,但每一种颜色并不分明。你想要什么颜色,你喜欢它是什么颜色,它就是什么颜色,完全可以由你主观决定。但你所看到那种颜色,却又是风烟共色,意象混沌,像云、像雾,又像梦。它并不清秀,亦不玲珑,既不纤巧,也不妖娆。燃一炷檀香陪着它,仿佛有一点仙气萦绕,任由它柔和地缥缈,柔和到宛如古筝罢弹之后犹然余韵悠悠。
它不是普通的石头,它是“星宿”,来自我的故乡。
2
我的故乡在山西,下辖凤台县,隶属泽州府。州县之南,青山之间,有个安静的小镇名字叫大箕。蝴蝶山逶迤其南,晋普山巍峨于西,大箕河与南峪河交汇于小镇东。在两河交汇的地方,有一块大陨石,历尽风雨,岿然于宽阔的河滩上。埋在地下4米多,祼露在地面上将近两米高。四围青山,河滩上芦苇青青,它则独尊中央,像水中屿,像一座小丘包,像一只金色的香乳,待哺天宇中每一颗不停眨眼睛的小星星。有时会落几只蓝蜻蜓和红蜻蜓,不时会有蛙鸣,水鸪鸪也会落在上边点着头叫雨。
我们不叫陨石,我爷爷管它叫“星宿”,我们也都习惯叫“星宿”。
“星宿”什么时候落户到了我们小镇东?没人知道,没有文字记载,小镇那个“星宿”便只有猜测,没有历史。我们不求它有历史,但我们却想知道它的来历。当五爷给我们讲牛郎织女故事的时候,我们会问五爷,星宿都在天上,那一个星宿为何孤零零落在我们小镇东?五爷说,它可能也是个“织女”吧,下凡后回不去了。
“织女”落在了我们小镇东的河滩上,多么神奇!多么有趣!真的是一个“织女”,把一河水都织成了蓝蓝的绢,还织了好看的涟漪和浪花。“织女”撩拨河水的叮咚声,仿佛小镇上女儿们在弄机杼。落一阵小雨,河水便会陡涨,“织女”拨弄水的声音会大到恰如小镇上的八音会。
“织女”周围的水深而清,我与香锁、昌路、富魁、富裕,一伙小朋友常常到“织女”身边洗澡、凫水、打水仗,浑身水淋淋地在“织女”身上爬上爬下,就像拱在母亲的怀里。
水光映着月光,一闪一闪,仿佛“织女”在眨眼睛。大人们说,“织女”要睡觉了,孩子们也会安静下来。
有趣的是,“织女”名字虽然好听,却让小镇上的牧牛娃羞于去镇东的河滩上放牧。更可笑的是,那些单身汉却会常常坐在河边发呆。我那个跛足和哥老师,时不时徘徊在河堤上,低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为此,人们便很少叫她“织女”,多是庄重地叫它“星宿”。
3
离开家乡的日子里,我的梦里总有“星宿”。
夜深人静时,凭窗仰望繁星满天,也难消解我对“星宿”的思念。
每次回故乡,我都会去看“星宿”;离开时,心里总有点依依不舍,我感谢它陪伴我度过那个童话般的少年时代。
多少年没有回家乡了,瞬息沧桑,“星宿”还好吗?
2016年夏天,我有幸回家乡参加讨论拓展文化旅游事业,与村委会主任见面的第一句话就问他,小镇东河滩上的“星宿”如何?“星宿”在,大箕的希望就在。红布写上“到大箕看星宿去”,制作成横幅,到处张挂;制作成旌旗,到处张扬,大箕小镇会火起来。
村委会主任真是个有为的青年“村官”,立即组织人马,调动挖掘机、吊车、工程车、农用车,在东河滩启动了一项浩大工程。
挖开沉积的河泥沙石,见到“星宿”真容那一刻,小镇上的年轻人都欢呼起来,一个个都像考古学家,拿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抠去坑凹里的泥土,拿笤帚和刷子轻轻地扫去缝隙中的沙砾;噘起嘴巴吹去浮尘,汲来清泠泠的井水冲洗泥污。
我蒙尘多年的“星宿”,终于披着一身金光,再一次回到了人间,矗立在小镇的东河滩上,峥嵘而崔嵬。它像一匹金驼步越关山,像一只金鹤矫翼旷野……
“星宿”的重新问世,惊动了小镇领导,即刻就请了晋城市文物专家进行鉴定。专家鉴定后认为,小镇东河滩上的“星宿”由形态、颜色各异的材料组成,有的地方平滑整洁,有的地方却斑驳陆离。整块巨石的成分、成色也不相同,碎块的分量比普通石块沉重许多。结合河床地质层分析,他断定这块巨石是“类似冰川沉积岩陨石”。国际陨石协会总顾问用仪器探测后认为,我们的“星宿”是水冰包容性陨落物体,是世界上最大的月球角砾岩陨石。
实在是罕见的陨石,镇上和村委会立即派人把“星宿”保护起来,任何人不得从“星宿”上掘取一沙一砾。散落在“星宿”周围的一把泥土,一块碎石,也让人捡拾起来,以备将来珍藏到“陨石馆”。为我的建议,赠我拳头大的一块“星宿”作纪念,便是我的“星宿供”。
为“星宿”面世,镇领导很快就做了个决定,把老北岭改称“五指山”,举小镇之力,在五指山建了一个“陨石主题公园”,开辟了“一星广场”,建起了“陨石馆”,修了座“一星塔”。我草拟的碑文开宗明义告诉世人,我们的“角砾岩陨石”是“世界第一星”。是的,世界原来有过第一星,系非洲纳米比亚南部的大陨石,长2.75米,宽2.43米,重59吨。而我们的“星宿”高6.8米,周长17.2米,重148吨,相比之下应该是小巫见大巫了。
五指山的“陨石馆”以蓝色钢化玻璃造成穹窿式的圆顶,柱体上绘有各样陨石和天文图识,通过透明的蓝色穹顶,参观的人可以一探天体的奥秘。2016年重阳节前,小镇人要喜迎“星宿”入馆。九月的山菊花开得烂漫,红红的柿子像一盏盏刚刚点燃的小灯笼。白鸽在飞,喜鹊在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喧嚣的人声中,“星宿”被安放在了“陨石馆”。“陨石馆”也是我心中的一个大“星宿供”,与我书案上那个小小的“星宿供”遥相呼应。在“星宿”入馆的那个傍晚,我炽热的感情无以消散,便徘徊在五指山仰望星空。那夜星光灿烂,让我感慨万千:天上不能没星光,人间不能没星光,人心中更是不能没有星光……
秋末的天气有点凉,满天星斗毫无倦意,似乎在对我说: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是的。但愿人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