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王西京作

　　在儒家所推崇的君子德行中，“勇”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品德。《礼记·中庸》中称“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意思是说，智、仁、勇这三种品德，是道德的至高境界。

　　“勇”有匹夫之勇与君子之勇之分，一言不合，拳脚相加，是为匹夫之勇，这种勇很多人都能做到，只要有几分血性和力气，在情绪的支配下，都可能爆发出来，但这种勇所争的不过是一时意气，所求的不过是一己私利。君子之勇则不然，它是孟子“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勇无畏，是苏东坡所说的“其所挟也大，其所致也远”的使命担当，是鲁迅所言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的心怀天下苍生的悲悯情怀。没有勇的品格的加持，仁的善念不可能得到结果，智的筹划也不过虚幻如烟，在所有品德的修炼中，它是真正的带刀护卫。

　　一 

　　持节不恐 勇者不惧

　　“勇者不惧。”孔子把不惧作为君子之勇的首要品格。不惧，即遇到困难、危险时所表现出的不畏惧、不慌乱、不怯懦。

　　直隶容城（今河北容城）人杨继盛自幼读书，通过科举考中进士，是个典型的书生，但他却以胆色和勇气在历史上闻名。

　　嘉靖三十二年（1553），杨继盛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在当时，严嵩是嘉靖帝朱厚熜最为宠信的权臣，把持朝政二十余年，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杨继盛在上疏前特地斋戒三日，因为他知道上疏的后果就是一死，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果然，朱厚熜看罢奏疏大怒，下旨将杨继盛廷杖一百。廷杖最初起源于东汉，通俗点说就是用木板子打屁股。如果实心打，八十廷杖足以将人打死。廷杖前，有好友给杨继盛送去了一副蛇胆，嘱咐他用烈酒服之，说：“用此物可以止痛。”杨继盛笑着回答说：“椒山自有胆，何蚺蛇为？”杨继盛字椒山，意思是说，我自己有胆，何需蛇胆呢？

　　廷杖后，杨继盛“两腿肿粗，相摩若一，不能前后；肿硬若木，不能屈伸。止手扶两人，用力努挣，足不覆地而行入狱”。诏狱中潮湿阴暗，虫鼠横行，环境极为恶劣，杨继盛的伤口感染得十分严重，他决定自己动手刮去腐肉。没有止疼的药剂，也没有刀具可用，杨继盛只是喊来了看守，让其帮忙点一盏灯，然后摔碎了自己吃饭用的碗，拿着一块碎片，一点一点地去刮腿上的腐肉。肉被割尽，筋挂膜，他又用手截去。为他持灯的狱卒颤抖欲坠，杨继盛却神色自若。虽是一介书生，杨继盛却是真正的硬汉，刮骨疗毒的关羽在他面前也只能自叹弗如。

　　三年后，杨继盛英勇赴死，死时年仅40岁。在狱中，他曾自撰挽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这份信念，是比蛇胆更令他无畏的内在动力。

　　唐初诗人骆宾王在《萤火赋》中说，“临危不惧，勇也”，他所称道的就是像杨继盛这样的人。明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结果，但面对酷刑、死亡，坦然地迎接，杨继盛勇气的背后，是他对正义的信仰，对节操的恪守。正如贾谊在《新书·道术》中所说：“持节不恐，谓之勇。”也就是说，面对不义能够挺身而出，面对气节能够义无反顾，那才是真正的勇敢，即君子之勇。

　　君子的勇气是建立在正确的是非观念基础上的，《论语集注》里认为“义以为尚，则其勇也大矣”，勇的最终目的是归于正义，归于高尚。所以志士仁人的临危不惧，不是胆大妄为、肆无忌惮，而是明辨是非、坚守底线，为了正义的事业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这才是君子之勇的深层内涵。

　　二

　　知所不为 勇而有礼

　　在儒家的观念里，血气之勇不仅不值得推崇，而且是君子需要戒惧、警醒和超越的。君子崇尚“勇而有礼”，因为“礼”所表达的，是一种敬畏之心。

　　狼瞫是春秋时期晋国的一员勇将，在秦晋崤之战中因战功卓著，被晋襄公任命为王驾的车右。春秋时以兵车作战，君王或主帅的指挥车上，主帅居中自掌旗鼓，左边为御者，负责驾车，车右则选取勇力之士，执干戈以御敌，即负责搏杀战斗。古人以右为上，地位仅次于主将，所以作为车右是一件极为荣光之事。

　　同年，在晋国与狄国的箕之战中，先轸作为主帅，但他废掉了狼瞫而换上了狐鞫居（也称续简伯）担任车右之职。狼瞫大怒，因为这让他很没面子。他的朋友问他：“受到如此侮辱，为什么不去杀掉先轸？”狼瞫回答说：“现在不是时候。”朋友以为是没人帮他，于是说：“我跟你一起。”狼瞫说：“《周志》有这样的话，依仗勇猛，以下犯上，死后进不了明堂，得不到供奉。如果牺牲了却不符合正义之道，这算不得勇敢，只有为国牺牲才算是真正的勇敢。我因为勇猛而被提拔为车右，今天又被中军将认为不勇猛而撤除了职位，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主帅不了解我啊，咱们姑且走着看吧！”

　　到达彭衙，两军列阵，狼瞫并没有因为自己被撤职而有所懈怠，战鼓一响，他立刻率自己的属下向前冲锋，在敌人的军阵中左冲右突，打乱了敌人的布阵，晋军随后掩杀，大败敌军，狼瞫却在战斗中英勇牺牲。战争结束后，狼瞫被追封为大将军。

　　勇不是随心所欲，而是有所克制。就像狼瞫，无故遭到免职不生二心，遇征战无惧一死，勇而知礼，勇不犯上，这才是君子所为。

　　孔子曾跟弟子讨论勇的问题，子路问：“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在孔子看来，君子崇尚勇敢是有条件的，即以义为准绳，君子有勇无义就会作乱，小人有勇无义就会去做盗贼。子贡又问孔子：“君子亦有恶乎？”孔子列举了几种令人憎恶的行为，其中就包括“勇而无礼者”，即勇敢但却不知道受礼的约束。勇而有礼，说明君子之勇并非自大狂妄，而是有所敬畏，知所不为。

　　三

　　不折不挠 勇毅前行

　　《管子·水地》里说，“折而不挠，勇也”，意思是说，人在遭遇挫折或困难时，能够不屈不挠，坚持自己的原则和立场，这才是真正勇敢的表现。

　　天汉二年（前99年），汉代著名飞将军李广的孙子骑都尉李陵，率五千步兵随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击匈奴，在淩稽山遭遇了匈奴单于的主力，接战数十日，杀敌万余，最终弹尽粮绝，被迫投降。群臣无人敢为李陵说话，只有太史公司马迁为他仗义辩解说，李陵以五千步兵与匈奴主力交战，杀敌一万多，虽然战败降敌，其功可以抵过。

　　汉武帝大怒，司马迁以诬罔罪名被逮捕下狱，按律当斩。汉朝的法律，一个死刑犯要活命，要么拿钱赎买，要么接受宫刑。司马迁家境贫困，无钱可拿，而作为一个讲究气节的士大夫，宫刑是极大的羞辱。但在司马迁看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最终选择了屈辱的宫刑，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他还背负着神圣的使命，那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像孔子修《春秋》那样续写历史。

　　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袒露了自己的心迹：“一个勇敢的人不一定要为名节去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大义，什么地方不可以勉励自己去死呢？我之所以忍受着屈辱苟且活下来，陷在污浊的监狱之中却不肯死，是遗憾我内心的志愿有未达到的，平平庸庸地死了，文章就不能在后世显露。”

　　正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司马迁忍辱含垢，奋发图强，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史记》的创作中去。历经14年的艰苦努力，长达52万余字的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诞生了，司马迁以他的坚忍不屈为中华文明宝库增添了一块无比璀璨的瑰宝。

　　关于如何才能称之为君子，司马迁曾谈到五个标准，他说：“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在他看来，君子一要修养自己的德行，这是智慧的标志；二要乐于施舍，这是仁爱的发端；三要正确地获取和给予，这是道义的表现；四要懂得耻辱，这是勇敢的先决条件；五要建立声誉，这是品行的最高准则。一个士人只有具备了这些条件，才可以在世上立足，进入君子的行列。五条标准中，勇是必备的条件之一，司马迁眼中的君子之勇，是在耻辱面前能够忍耐，为了宏大的目标有顽强坚毅的意志。“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君子之勇就表现为不屈不挠的精神，持之以恒的决心，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毅力。

　　人在成长的道路上，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磨难和障碍，面对困境，勇敢的人会选择迎难而上，奋不顾身，而怯懦的人则会瞻前顾后，轻言放弃。这就是一道分水岭，坚忍不拔，勇毅前行，就是君子的内在精神品质。

　　四

　　临事屡断 有勇有谋

　　《礼记·乐记》里说，“临事而屡断，勇也”，意思是说，面对危机或复杂的事物时，能够审慎而果断地做出决策，这是一种勇敢的表现。

　　长寿元年（692），地官尚书兼宰相狄仁杰遭酷吏来俊臣的诬陷，被逮捕入狱。令来俊臣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施用酷刑，狄仁杰就痛快地承认了谋反的罪名：“大周朝革命，万事维新，唐室的旧臣，甘愿听从诛杀，反叛是事实。”来俊臣由此放下心来，只是把狄仁杰关在监狱里，等候问斩，没有再为难他。

　　谋反的事当然子虚乌有，狄仁杰之所以认罪，是因为来俊臣是个极其严酷的人，他只一句“请君入瓮”就让酷吏周兴认罪伏诛。他还曾写过一本《罗织经》，专门讲如何编织罪名，不管是谁只要到了他手里，用他的同伙王弘义的话说“谓入者例皆尽也”，进入这里就没有人可以活着出去。如果狄仁杰不认罪，可能没等审判就死在了酷刑之下，做个宁死不屈的忠臣容易，但却可能失去了为自己申冤的机会。

　　判官王德寿见狄仁杰很配合，便找到他说：“我意求少迁，公为我引杨执柔为党，公且免死。”意思是说，我想得到升迁，只要你能够供认地官尚书杨执柔是同党，我就可以设法为你开脱，免去你的死罪。自己认罪行，但出卖他人以求生是万万不行的，狄仁杰悲愤地说：“皇天后土，使仁杰为此乎！”当即以头撞柱，血流满面，把王德寿吓得匆忙而逃。

　　狄仁杰借来俊臣等对他放松警惕之机，偷偷写下了一封申诉书藏在棉衣里，转交给了家人。他的儿子狄光远拿着这封申诉书去找武则天鸣冤。武则天觉得事有蹊跷，亲自召见了狄仁杰，当面质问他说：“你没有谋反为什么要承认呢？”狄仁杰答道：“要是不承认谋反，早就死在来俊臣的鞭笞之下了。”狄仁杰由此保住了一条性命，仅被贬为彭泽县令，很快便东山再起。

　　从狄仁杰身上可以看出，勇不仅是不恐不惧这么简单，而是在经过审慎的思考之后，果断取舍，做出正确的决策。鲁迅先生曾经说，“无谋之勇非真勇”，缺乏谋略和智慧的勇气并不是真正的勇气。君子之勇意味着，当面临突然降临的危难时，既不盲目地逃跑，也不盲目地冲进危险，而是保持镇定，冷静地权衡面临的境遇，通过深思熟虑，断然做出是进是退的决定。

　　所以，真正的勇敢是理性智慧下的一种道德行为，它不仅包含了敢于面对困难和挑战的决心和行动力，更包含着深思熟虑、善于策划的智慧。正如荀子所说：“兼权之，孰计之，然后定其欲恶取舍。”这句话也提醒我们，在做出决策和选择时，要保持理性和冷静，不要被情绪所左右或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扰。

　　勇敢绝不是莽撞行事，而是用理性的思维和判断来指导自己的行动，这样才能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中保持清醒和坚定。有智慧的勇气才能算作真勇气，有勇气的智慧才能算作真智慧，智勇兼备，才是君子之勇完美的体现。

　　罗翔教授曾经说：“在人类所有的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勇敢之所以稀缺，是因为它需要一个人克服所有阻碍他的东西。这些东西，可能是强权与暴力的威胁，可能是懦弱与恐惧的心理，也可能是财富与名誉的诱惑。正义需要勇气，抗争需要勇气，放弃也需要勇气。正因为其稀缺，所以君子之勇成为仁人志士古往今来所矢志追求的天下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