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黄口镇地毯加工现场。 姚懿卿 摄

　　法官展示侵权地毯。 本报记者 高立红 摄

　　崔黄口镇地毯加工现场。

　　姚懿卿 摄

　　闻名中外的地毯之乡——天津市武清区崔黄口镇遭遇知识产权诉讼危机。过去两年里，大量知识产权索赔案起诉到天津市和平区人民法院，案件均以崔黄口地毯企业或生产者、销售者为被告。法院在依法审理、维护各方利益的同时，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知识产权纠纷，个中显现的企业经营者知识产权理念问题亟须纠正——

　　“没想到这个数十公里之外的小镇成为我们知识产权法官两年来绕不开的地方。”日前，天津市和平区人民法院（以下简称和平法院）民四庭副庭长万嘉接受记者采访时感慨道，“值得欣慰的是，侵权案件数量下来了，企业知识产权意识也增强了。”

　　崔黄口镇一家地毯企业的股东蔡姐起初当被告时觉得很冤枉，因为图案“是自己花钱买的”。当和平法院知识产权法官朱弘询问来源时，蔡姐说：“同行介绍我加了一个微信群，有人把图片发到群里，我在群里买的，买了不就是我的了吗？怎么就侵权了呢？”蔡姐认为，自己为图片花钱了，就有权利使用，至于购买前必须核实著作权情况，她从来没有过，也不知道要核实。

　　朱弘解释：“把图片用在地毯上进行生产，属于对图片商业化使用，需要取得著作权人的许可。买图片时应该核实清楚著作权情况，比如作品登记证书和作品发表情况，否则有可能侵犯图片的复制权、发行权；在网上售卖，还涉及侵犯信息网络传播权。”经过法官耐心细致地做双方工作，地毯企业和著作权人在赔偿数额上达成一致，案子得以顺利解决。

　　2022年5月，和平法院被最高人民法院指定管辖包括武清区在内的7个区内标的额500万元以下的一审知识产权民事案件和一般知识产权行政案件。从当年5月到去年年底，光是诉武清区地毯企业侵权的案子就收到了270多件。

　　此类案件所诉行为多为被告企业在各大互联网销售平台上注册的网店的销售行为。原告多为对涉案图片有合法权益的文化公司，代理人多为有专业经验的律师，起诉之前进行了系列取证举证，被告商业化使用涉案图片的事实比较容易认定。

　　从2022年11月起，和平法院的知识产权法官开始诉源治理，一边审案，一边发司法建议、判后释法、上门送法……但短时间内，这一系列举措并没有使涉崔黄口地毯企业的知识产权案件数量明显下降。去年开年，立案数量井喷，仅一季度就受理200多件。在全体法官的辛苦努力下，二、三季度情况有所好转，但到了当年第四季度，因为代理人集中立案等原因，涉崔黄口地毯企业的知识产权案立案数量又有所反复。

　　为了提高审判效率，民四庭法官想了很多办法，调解提前到当事人来法院准备起诉阶段，经过悉心调解，当事人达成和解协议，这种情况是不统计在立案数之内的。法官们原本设想，通过诉前调解，放缓案件增量，减轻诉讼压力，但事实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

　　“那段时间，几乎每天开庭，都是涉崔黄口地毯企业的案子，每个法官都如此。”万嘉介绍，案件数量的持续快速增加引起庭里高度关注。大家都很疑惑，崔黄口镇素有“地毯之乡”美誉，有百年历史，是世界地毯产业三大聚集区之一，按理说，地毯产业链早已成形，从设计、生产到销售各环节都应该很成熟。可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企业频频被图片著作权人投诉或起诉侵权，是什么造成案件量持续增加？纠纷的根源到底在哪里？

　　原因初探 理念空白

　　法官们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图片侵权问题，而是体现出崔黄口地毯企业知识产权意识欠缺问题。

　　崔黄口镇的地毯出口量占全国的40%，占全市的80%，地毯产业是该镇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全镇现有地毯企业1200余家，从事地毯行业人员达2.5万余人。近年来，借互联网发展的东风，在各大电商平台上，崔黄口地毯行销全国乃至全球。就是这样一个在生产和营销方面战绩爆表的地毯小镇，却屡屡在知识产权诉讼中败阵，问题出在哪里呢？

　　法官们经过调研发现，问题在于这里的经营者知识产权意识不强，相关法律知识欠缺。2022年，涉崔黄口地毯企业知识产权侵权案诉到和平法院之初，案件受理通知书送达至被告，有的被告企业经营者甚至打110报警，说自己遇到了骗子。等被告到庭应诉后，表现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不认为自己侵权，因为他们所用的图片都是“花钱买来的。”“我花钱了，我就有产权，为什么说我侵权？”这部分被告不具备起码的知识产权常识。后来，通过法官的普法宣传以及在自己经历的官司中不断学习，这部分被告明白：要想对非自己原创的图片有合法的知识产权，不仅要付费，还要求原权利人具备合法的知识产权。不少地毯生产者买图片时根本不核查对方是否为权利人，有的不知道怎么核查，有的无从核查。还有一些侵权企业抱有侥幸心理：比如花68元买来一张图片，立即找人加工成地毯，挂到网店上出售，赚到2万元时，如果权利人找上门来，那就先跟权利人谈，一般情况下，最多1500元赔偿款就能了事，剩下的还是赚的，如果没有被起诉，那就一直用下去。

　　原因再探 经营模式使然

　　知识产权意识的欠缺，还与崔黄口镇传统的经营模式有关。这里的1200余家企业，多为世代相袭的家族企业，企业与企业之间大都是乡亲关系，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一个地毯图案卖得好，全镇很多企业都生产同样产品，有钱大家一起赚。近年来，互联网的发展更新了人们的消费观念，地毯产品的更新迭代也特别快，一个样子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更新。全镇地毯人建了一个手机微信群，有图片资源的人或企业也被拉进来，有了新图片就往群里发，地毯企业看着好，就打钱收入囊中（也有的购自各图片网站），立即投产，挂上网店，面向线上消费者销售。

　　崔黄口地毯人对于图片的直觉很准。一幅图片，在外人看来，可能没什么稀奇，但是把这个图片用到地毯上，能不能热卖，崔黄口地毯人大都有准确的判断，所以有很多次，一夜之间，全镇好多家企业全都开工生产同一图案的地毯，全国乃至全球消费者买到的同一样式的地毯，实际上出自不同的企业。

　　一辈又一辈的熟人社会，更容易让人们产生信任感，很少有人质疑图片来源的合法性，直至接到败诉判决。

　　在崔黄口镇1200余家地毯企业中，规上企业有20余家，天津雅文地毯有限公司属于头部企业，负责人袁志华说，崔黄口镇地毯企业数量多，但大多是家庭作坊发展起来的小企业，从企业成本考虑，重生产销售、轻自主设计。特别是低端地毯，生产技术壁垒低，同质化严重，在网络销售拼价格、拼速度，加重了图案设计抄袭风气。

　　他的企业产品以出口外销为主，主打高端市场，拥有自己强大的设计团队。他的企业也深受知识产权侵权之害，有时自己带着产品参加展览会，样品在生产阶段就被泄露，仿品同时出现在展览会，自己遭到订货商的质疑。他对抗侵权的方式是加大设计投入、加快更新图案速度，跑在侵权者前面。

　　原因跟踪 学歪了的例子

　　在诉讼过程中，崔黄口人了解到原告大都是文化公司，虽然是涉案图片的权利人，但大多不是作者本人，而是通过把图片买来再进行一系列经营和维权获得收益。于是，有的崔黄口人也悄悄注册文化公司，学着买图片、起诉、赚赔偿款。

　　崔黄口人刘某注册的公司把某地毯企业告上和平法院。审理过程中，被告很快意识到自己不是涉案图片的合法权利人，表现得很诚恳，愿意配合调解，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进行赔偿。不料，几天后，此案主审法官万嘉接到来自被告企业负责人的微信：“万法官，如果我把买来的图片登记后再起诉，能要到赔偿款吗？”原来，这位负责人发现，涉案图片并非原告企业原创，在原告登记日之前就已经在某网站上出现了。在万嘉的指导下，原告代理律师进一步追问得知，涉案图片并非原告原创，而是在他人图片基础上稍加修改而成的。万嘉指出，这种图片不具有原创性，不能认定原告是涉案图片的合法著作权利人。与此同时，被告企业积极举证，维护了自己的合法权益。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后来被告企业负责人发现，躲在后面的原告企业负责人刘某居然是自己同学的弟弟，他没学过一天美术，也不会画画。

　　诉源治理 助力优化营商环境

　　诉讼中普法，诉讼结束后释法，工作之余安排时间上门送法，不管什么时候遇到疑问随时讲法……

　　和平法院的知识产权法官践行着司法为民理念，对崔黄口人的法律咨询服务也从最初的如何成为合法图片权利人，到后来涉及图片“运作”的全程法律咨询。

　　除了与涉案企业或个人互动外，法官们还想到诉源治理，最大可能发挥司法服务功能，为一个百年产业的发展保驾护航。

　　2022年11月以来，他们先后向武清区政府相关部门以及各大网络平台发出司法建议，敦促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助力优化营商环境。

　　针对知识产权诉讼数量多及商户对抗情绪大等特点，建议武清区相关部门加大对企业及个体工商户的教育引导，让其知晓销售侵害著作权和商标权的法律后果和问题的严重性，理性对待诉讼，积极解决纠纷；充分发挥职能作用，严厉打击多次销售侵害著作权和商标权产品等严重侵权行为；建立市场主体诚信档案，对于不配合行政执法、司法工作，甚至采取非正常方式阻碍行政执法、司法工作开展的企业和个体工商户，坚决依法惩处。

　　收到司法建议后，武清区市场监管局高度重视，深入地毯行业，举办“知识产权大讲堂”等活动，提高企业知识产权运用、保护能力，加大知识产权领域监管力度，开展专项整治等行动。推进跨部门知识产权保护协作机制，强化区知识产权战略领导小组作用，完善大保护格局。

　　武清区“扫黄打非”办公室牵头，组织相关单位召开专题会议，针对司法建议书内容部署安排地毯行业整改，明确要求、时限。崔黄口镇成立了由镇党委书记任组长、镇分管领导同志任成员的工作领导小组，针对辖区内地毯侵权问题进行监督，推动行业健康可持续发展。召开地毯行业商会专题会议，向辖区内主要地毯企业负责人进行宣传教育，发挥商会监督和企业自律作用，推动行业合理竞争。对辖区内有过侵权违法记录的企业进行检查，宣传侵权危害，引导其理性对待诉讼、积极解决纠纷。“我们组建了一个近400户商家的‘崔黄口地毯合规监管群’，针对在每周的投诉举报件中发现的涉知识产权问题，特别是一些容易被企业忽略的关键点，及时向商家作出提示。”崔黄口镇市场监管所工作人员孙明明说。

　　针对拼多多网店经营者销售的产品未经著作权人许可，使用他人享有著作权的图片，且网店经营者刷单行为较多，扰乱平台竞争秩序，误导消费者、给法院考量数额以及调解带来难度的行为给拼多多平台经营者上海寻梦信息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寻梦公司）发出司法建议。建议寻梦公司，对于地毯类等以图案为主的产品，加强审查，要求其提供图片著作权合法授权，不能提供的，提醒告知相关法律风险。发现有侵害著作权行为的，应当及时采取下架等措施加以制止，必要时可停止对其提供第三方交易平台服务。对于刷单行为，加强后台识别和监管，完善交易处理规则，加大处罚力度，针对存在刷单等违规行为的经营主体，视情况采取暂停营业、下架产品、停止提供交易平台服务等处罚措施，提高经营主体违法成本。加强对网店经营者的普法宣传，完善知识产权纠纷调解机制，积极应对并妥善处理因知识产权侵权发生的各类纠纷，积极参与案件诉前、诉中调解工作，妥善保障知识产权权利人合法权益。

　　寻梦公司回复，应用人工智能技术，重构违规商家等识别的模型库，在商家入驻平台时，进行相应核验和登记。对于刷单行为，重点监管、严厉打击，不断细化处理措施，多项措施不同维度监管，后续将不断加强后台识别和监管，完善虚假交易处理规则，加大处罚力度。积极落实平台主体责任，做好源头治理，持续规范平台内商户的经营行为，促进平台内经营者诚信守法经营。

　　崔黄口镇

　　保护版权就是保护创新

　　那次诉讼后，蔡姐在经营上有了新想法：“我们培养自己的设计师，用自己的设计图，而且图设计出来也不急着投入生产，第一步就是先注册版权，再也不用担心侵权啦！”

　　“法院不仅解决了地毯行业的很多纠纷，也为企业做了很多普法培训工作，我们表示非常感谢！”崔黄口镇党委副书记赵铁军说，“现在，我们的地毯企业天天做的就是搞原创，探索新图案、新花式，天天想辙推陈出新，以吸引来更多订单。”

　　崔黄口镇政府意识到，版权管理和保护工作的开展不仅能有效减少著作权纠纷、遏制盗版泛滥现象，还能帮助企业挽回损失，保护企业合法权益。更重要的是随着版权意识的整体增强，会进一步激发企业创新力，为产业发展注入强大活力，保护版权就是保护创新、保护产业发展的“生命线”，版权已成为驱动产业提档升级、助推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因素。

　　地毯产业对图片需求量大、依赖度高，互联网发展推动产业转型升级，促使产品更新迭代速度加快，从前一个好产品能卖3年，现在每年要开发上万种新品。地毯图样设计、版权创造已成为产业竞争的核心优势，图片版权管理与保护已成为产业发展过程中面临的重要问题。

　　当下，崔黄口镇政府多措并举全面推进版权保护和服务工作。鼓励创新，提供正规、多元的产品设计及购买渠道。依托“织采宫——崔黄口国际地毯文化展览馆”，发挥其地毯产业的国际艺术馆、产教学研基地、跨境电商交易平台、产业创新发展加速器的功能，与天津美术学院、天津美术家协会等专业院校、组织机构达成合作意向。

　　崔黄口镇推动企业牢固树立“先付费、后使用”理念，充分利用线上版权交易市场获取图片资源的使用许可。在确有需要又缺乏获取授权路径时，可采取预先向集体管理组织、公证处等机构提存合理使用费的方式，避免侵权风险。强化服务，建立健全版权服务保障工作机制。设立集普法宣传、版权登记、企业培训、纠纷调解等功能于一体的基层版权服务工作站。开展地毯产业设计比赛，吸引院校学生、专业人员等设计人才与企业开展长期合作，推出更多原创性强、设计新颖的地毯产品。进一步提高产品设计附加值，打造国内、国际的地毯品牌，提供正规购买渠道，打通地毯企业与市场的“最后一公里”，集线上体验、线下制造、同步销售等功能于一体，实现“买全国卖全球，买全球卖全国”，力争将崔黄口地毯打造为“一带一路”特色品牌。

　　记者获悉，今年以来，和平法院仅受理涉崔黄口地毯企业知识产权侵权案37起，崔黄口地毯的知识产权保护正在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在前不久召开的第135届广交会上，24家崔黄口地毯企业向全国、向世界展示他们在地毯上创制的缤纷图画，让法治护航下的“地毯之乡”尽显时代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