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过年(图) 2024年02月12日  肖复兴

  在北大荒,年前好几天就开始放假了。那时,没有什么农活儿,闲了下来,无所事事,我们知青整天像没有了笼头的马驹子,到处散逛。但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一般的去处,是到老乡家的热炕上,嗑着“毛嗑儿”和花生唠嗑,或到别的队找同学去玩儿,要不就是躲在宿舍里,给家里人或远方的朋友写信。时间如同身边的荒原一样无边无垠,显得很充裕,允许我们大把大把地随意挥洒。那时候,也是我们最寂寞最想家的时候。空旷的时间,空旷的荒原,把这种空落落的心情放大。

  54年前,1970年的春节,一连几天,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天寒地冻,连汽车的水箱都冻成了冰坨,更是哪儿也去不了。我们跑到知青大食堂里玩儿。食堂很宽敞,一专多用,既是吃饭的地方,也是开会演节目的地方,为此专门搭建了一个高出地面一尺多的舞台,舞台很宽敞,演出话剧都富富裕裕。那时候,这个舞台成为我们玩儿的地方。好像队里有先见之明,早知道大雪封门,为了让我们玩儿得痛快,过好年,那年春节好多天前,队里的木匠就用椴木板拼接,自制了一副乒乓球球台,就放在舞台上。球台很正规,按照标准尺寸做的,涂上墨绿色的油漆,四边再涂上一圈白漆,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只是一时没有空去富锦县城买标准的球网,只好用一块薄松木板代替。椴木很硬,球打在上面,很有弹性,你一板,我一板,往返回合,单打,双打,弧圈直冲,海底捞月……增添了很多乐趣,让人仿佛又回到了学校时光。

  尽管54年过去了,记忆里的情景还是那样的清晰。年三十儿那天,我和伙伴打乒乓球打了一下午,好多人都累了,回宿舍休息,憋着劲儿等着吃年夜饭了,只剩下了我和陈嘉元。我们俩变换了花样,说咱们比赛,三局两胜,谁输谁要买一筒罐头请客。年前,队上小卖部进了好多水果和肉罐头。没有想到,我们比赛第一场结束后,去小卖部买罐头,其他罐头都被人买光了,只剩下了香蕉罐头。那种香蕉罐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一个长圆形的铁皮罐头里,直杵杵地立着4根香蕉,是两根香蕉从中间切成了两截。我们打一场比赛,就到小卖部去买罐头,一直打到小卖部的香蕉罐头卖光,我们把罐头里的香蕉一根根吃光。吃得我们的肚子都撑得慌了,那一夜的年夜饭也没吃多少,连排气都带有香蕉味儿。

  那时,负责小卖部的,是个北京49中来的女知青,是来自柬埔寨的华侨,外号叫作“老佛爷”,年龄和我一般大,为了学中文,来到北京的华侨补校,学习完中文后,不愿再回柬埔寨,而是留在49中学继续读书,没想到就要考大学时,和我一样,一个跟头来到了北大荒。

  为什么叫她“老佛爷”,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但是,在我们二队,包括她本人在内,几乎众口一词认为这个外号是我给她起的。起的原因,就在于这一年春节,我们顶着纷飞的大雪,踩着深深的雪窝子,一趟趟从食堂跑到小卖部买罐头,只剩下了香蕉罐头,能不气从心来吗?我忍不住不满地冲着她发了几句牢骚,埋怨她怎么就不会多进点儿别的罐头,一门心思认准了香蕉?只听说吃饺子过年的,没听说吃香蕉过年的。

  关键是随后我又加了一句说她:知道你是从柬埔寨来的,你们那儿出香蕉,你就会吃香蕉,你长着个香蕉脑袋怎么着?这句话把她惹火了,双手插着腰,和我嚷嚷起来。

  陈嘉元在食堂左等右等我不回来,跑到小卖部找我,才把我和“老佛爷”从争吵中劝开。以致最后我们再去买罐头,她说都卖光了,连香蕉罐头也没有了。我不信,以为她是成心不卖给我,又和她吵了一架。

  于是,她和大家都认为,是我对她心怀不满,给她起了这个“老佛爷”的外号。这实在是有些冤枉我。“老佛爷”这个外号,真的不是我起的,我要是给她起外号,得叫她“香蕉脑袋”才是。但是,她却真真切切地给我起了个“硝酸”的外号,在和我激烈的争吵中,她就是用这个外号骂我的。这乒乓球打的!

  事情过去了54年。我再没有见过“老佛爷”,也再没见过那种直杵杵地立着4根香蕉的铁皮罐头。当然,我也再没有过过香蕉过年的春节。不管怎么说,那是个难忘的春节。想想,如果没有香蕉的频频出场,那个春节,会让我这样难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