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声音和颜色(图) 2024年01月04日  李耀岗 题图 张宇尘

  少时生活在乡村,每到冬天临近,西北风就会早早地把冬的消息带到家门前。那时的天很冷很冷,冷到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一切都凝固了一样。大地冻得硬邦邦的,像关上了一扇厚重的门,你别想轻易用镢头把它刨开。有水的涝池结上了厚厚的冰,用石头用力砸下去,只留下一道白白的印子。至于那些在夏天摇曳多姿的各种树木,早已失去了可以炫耀的果实,也失去了可以遮羞的叶子,无可奈何地被风推来搡去,却怎么也唤不醒它们。

  天地之间一派肃杀,大人们行色匆匆,恨不得早早钻到热炕头去享清福,打鸣的公鸡也只在天亮时哼了几声就赶紧回窝了,猪们哼哼叽叽挤挤挨挨地蜷在一堆相互取暖,忘了食槽里冻硬了的猪食,就连家里野惯了的黄狗,也逮机会就赖在家里,不去干看家护院的正事。这世界唯有孩子们不怕冷,冬天给他们腾挪出了宽裕的空间,让他们在野地里尽情捕捉着冬天的声音,满世界的冬天的声音也许只有孩子还惦记着,并且分辨出了声部。

  晴朗天气的旷野里,地上禾鼠、野兔和天上鹞鹰,都披着衰草一样的毛色,没有树木、庄稼和野草的遮蔽,它们奔跑和飞翔的身影随处可见,在没有天敌追逐的时候,它们欢快的叫声响彻田野的上空。毫无生气的树木也不甘示弱,它们的枝丫把风划出凄厉的声响,柔软的枝条用互相拍打问候的方式,打发着寂寞的时间,偶尔有干枯的枝杈被风折断跌落,成为孩子们回家向母亲邀功请赏的战利品。胆大的孩子还会带着大家收集枯草、干枝,在背风的墕窝里点一把火,不为取暖,只想听听干柴在火焰中欢快的噼噼啪啪声。只有在冬天,火才会现出最热烈最温暖最妩媚的一面。

  要是下了雪,天地间就越发生动了。雪扑扑簌簌而落,好像是在给大地絮一床棉被,薄的时候只有轻微的吱吱响,厚的时候会发出沉闷的咕咕声,好像是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样。老屋的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溜子,用杆子敲打,会脆生生地碎落一地,像晶莹剔透的水晶。不过眼前的这点冰算不了什么,远处有河、近处有池都已冰封,走在冰面上会有清亮的回声传来,像是人与冰和水的私语;偶有冰冻不结实的地方,会有清晰的破裂声沿着冰缝释出,像是对冒犯者的一点不友好的回敬,知趣的话就得赶紧离开。回家的路上,穿着母亲做的布棉鞋,跺在僵硬的土路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似是大地微弱的心跳,我知道它们是在宣告着自己并没有冻僵冻死,不过是在积蓄着生命的能量,等待来年春暖花开时的盛放,你所听到的些微冬天的声音,只是它们有意泄露出来的一丝秘密。

  如今,久居城市,对冬天的感知越来越麻木,我们听不见长空雁叫,看不到河面冰封,更听不出来雪落的声音,那些潜伏在冬天的声音渐行渐远,城市的冬天“关掉”了世界的许多声音,甚至连风的呼啸也变得陌生。我总觉得这不应是我们经历的唯一的冬天。在作家张晓风的眼里,一个“更好的世界”是——“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我尤其赞许最后一个“我在”,我在这里,我出席了生命的四季、季节的寒暑,我才体会到与这个世界同在的意义,而不是我与真实的世界互相忽略,互相辜负,互相忘却。

  在北方,冬天是单色调的。尽管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但没有了树木的葱茏,山也落寞了,没有了河的激情,水也清瘦了。城市依然热闹,但没有了春天这样万物萌发的季节,没有了夏天这样花枝招展的季节,没有了秋天雁叫声彻落叶金黄的季节,城市的冬天也只剩下了穿着臃肿的人们和愈渐拥堵的街道。冬天让城市更加迟钝,似乎它毫不敏感于季节的变化,不像听命于农时的乡土,就算是冬天也踩着季节的节拍、赶着节气的行踪一路而行。我时常怀念幼时家乡冬天的记忆,虽然时令收走了大地上的茂盛,收敛了平日里的慷慨,但那里依然不缺少生活的色彩。那些泛黄的颜色,围绕在家乡的冬日里,闪着温暖的光芒,似乎不忍远去,它们知道总有一些时候我会腾出手来,慢慢描画那些已经远去的和依然遥远的色彩。那是我生命中没有掺杂过的颜色,纯净、温润,就涂抹在那时天寒地冻的故乡那头。

  那时的冬天是黑色的。冬天一到,朔风劲吹,天地间,仿佛变得庄重肃穆,素面朝天,四处都是灰黑的底色,了无生机。所有的东西都收紧了身体,变幻出了更加深沉而紧致的形态,愈深愈黑,各色的黑点缀了毫无生气的冬天:树木的虬枝呈黑色伸向空中,远处的山和地干脆连成了一片深浅不等的黑色,就连我们穿的棉裤棉袄、棉鞋棉帽也大多是土布漂染的黑色。黑夜也来得格外早,好像白天倏忽而过,不留痕迹,一天里就只剩下了这漫长的黑夜。无边的黑,如墨的黑,夜色里微弱的油灯、瘦小的灯泡,更衬了夜晚盛大的黑。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不着急用它寻找光明,比起白天,我们这些不识忧愁的孩子,更享受黑夜里昏天黑地地疯玩,仿佛那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一头扎进这黑漆漆的夜里,村东村西,南巷北巷,就没了踪影。

  那时的冬天是白色的。雪在一夜之间就覆盖了家乡的原野。冬日的早晨,你会被雪刺眼的映光唤醒。白色的雪掩盖了一切的丑陋和荒凉,树的枝杈上驮着积雪,房顶瓦楞沟早已被雪埋平,墙头顶着松软的雪像切得整齐的发糕,就连破败的屋窑经过雪的打扮都有了童话般的诗意。家门口的涝池里结了厚厚的冰,闪着耀眼的白色,吸引着胆大的孩子沿着白色的冰面,试探着往池中间摸去。隔池相望两个巷子的孩子们,常常用雪球和冰块隔空混战,他们大多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家族,尽管同姓的孩子之间多数已淡化了亲属关系,但面对异姓孩子依然可以自觉地团结在一起。我喜欢踩在没人涉足的雪地,一脚踩下去,能听见雪的欢叫,双脚交替,吱吱、咕咕,就有了异样的快乐,仿佛是与雪的一番对话。我想,雪更喜欢孩子的脚丫,因为只有他们才能认真地踩出各种如带花纹的车辙一般美观的图案,或是用脚犁出版画一样的图画。多年以后,那些雪地上的图案早已化去,但那些单纯而无忧的日子依然洁白一片,令人怀念。

  那时的冬天也是彩色的。站在空旷的天地里,我努力捕捉着冬天家乡辽阔田野上的缤纷颜色,收割一空的庄稼地残留着干黄色作物的垅茬,褐色的桐树叶、带有粉红的色晕和棕绿底色的干柿树叶,是大地上叶片最盛最大的树叶群落,它们总是能够围拢在一起,铺成松软的“毯子”,行走在上面有脆裂的声响和沉闷的反弹。晒成黑棕色的农作物茎叶,干柴一样堆积着,只需调皮孩子的一根火柴,就可以变成一团熊熊的火焰,野地里行走的人们经常就地取材用它们来生火取暖。颜色略浅的枯黄野草摇曳在崖头田埂,时不时从中蹿出一只与它们颜色一致的野兔,让人觉得这肃杀的天地之间,尚有活物不甘于寒冷的束缚,才显露出冬天里难得的一些生动。还有成片的绿色,是大片葱绿的麦田和等待来年结籽的油菜,它们绿的色块与四周的枯萎相映成趣,点缀着一个冬天的希望,像是演绎着岁月枯荣的变迁,春天似乎就潜伏在冬天的身影里。冬天把色彩隐藏在蝴蝶的蛹壳里,等待着春天的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