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搬到楼房以后，不像住在平房和有一个自家院子的时候，不用去公共厕所了，自家的单元房里，干净舒适，干爽通风，没有平房那种到了冬天的阴冷潮湿。住平房时，春天化冻以后，墙的返潮会潮湿出半人高的水印，可是在楼房里，我总是心疼洗菜的水，就这么白白地流进厨房的水盆里。

　　住平房时，我一定要把洗菜水存在水桶里，用来浇花。我偏执地认为，给花浇水的时候，营养要全面，所以土豆的皮、茄子的皮、豆角两头的尖和丝，以及菠菜、芹菜的根，我都连着洗菜水倒进院子的花坛里。那段时间，院子里还没修好下水道，倒脏水需要提着桶倒到院外去。一大家子人，我不会做饭，不会做其他家务，就喜欢倒脏水，这活儿简单，不用动脑子，不需要技巧，不会做错，而且还不累，因为，我说我负责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啊，你们都别管，咔咔地拎起脏水桶，哗哗地就倒到了院外去。其实，趁着父母和姐弟不注意，我把脏水都倒在了花坛里，这样主要是为了花长得好，水充足，次要的是自己省劲儿，反正我是信了。

　　多么包容的花坛啊，我怎么浇它也不会让脏水溢出来，好像一起赶紧吸溜着使劲儿喝水，竹竿引着扁豆角往上长，还有粉色的喇叭花、鲜红的鸟松，最好看的是几棵草茉莉，五颜六色，甚至一朵花上都好多种颜色。而且，越到傍晚，我们一家人都到齐的时候，这花开得越旺盛，香气也特别浓郁。青春期的我，闲书看多了，多愁善感，有点忧郁，总觉得白天是苍白的白色的时间，夜里是寂静的黑色的时间，只有傍晚，彩色的草茉莉花，给我们带来彩色的时间。

　　这是多厚道的花啊，我偷懒倒的脏水，它们甘之如饴，全不在意，倒多了也连忙吸溜着往下吸水分，不让脏水溢出来，怕把我的偷懒暴露了。我也对它们疼爱有加。那天，我偶然发现，顺着竹竿长了一人多高的扁豆角，从根上断了，不知谁碰的，我心疼，赶紧把土堆高一点，把断茎也埋进土里，不忍心看它这样断着。神奇的是，它竟然一直继续花繁叶茂，而且还结了很多扁豆角，我把这事记下来，写成了顺口溜：藤蔓/刚长到一墙高/被谁剪断/我把断茎埋进土里/不忍看那裸伤/那藤蔓继续生长/始终叶茂花繁/我知道它是报答我/用盛开的花/当作沟通的语言。

　　我特别喜欢这种本地的扁豆角，它有一种特别的野生的泥土气息，很纯的味道。下雨的时候，整个院子湿漉漉的，好像这些花是老天爷养的，老天爷负责浇水，不管是我们种的花，还是老天爷种的草。雨后，空气像新出生的，清新。房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雨水，滴到下面的花坛里，滴在彩色的草茉莉花上，有一只翠绿的小蚂蚱，卧在一朵草茉莉花的中心，雨星迸溅在四周，滋润花，也滋润它。

　　晚上，学习累了，我就喜欢到院子里来，看彩云追月，看满天繁星。秋天的时候，夜里蟋蟀声此起彼伏。我和媳妇搞对象的时候，她家也是住平房，也有一个小院子，记得有一次下大雨，雨后的夜里，院子里的积水没到膝盖，我蹚水进去，寂静的夜晚，哗哗的水声，奇怪的是，还是有很多蟋蟀的叫声，应该在下雨的过程中，它们安全转移到高地了。有一次，我晚上回来，院子里的蟋蟀声非常热闹，我轻轻敲门，因为怕打扰岳母和她妹妹休息，我尽量轻轻敲门，可是这一院子的蟋蟀，好像都竖起耳朵倾听，一下子整个院子瞬间变得安静，直到门打开，我进屋，蟋蟀才又热闹地叫起来。

　　结婚后，我们住在三楼，女儿两三岁的时候，那年入秋，厨房里不知怎么进来一只蟋蟀，一到晚上就叫。媳妇说，你听，厨房有一只蟋蟀，女儿也好奇和兴奋。晚上，我们就听它清脆的叫声。那时我们没特意装修，地面还是水泥的，厨房也比较简陋。我对媳妇和女儿宣布，从现在起，咱家厨房划分为自然保护区，保护蟋蟀。这段时间不做饭了，咱们不去厨房。媳妇说我是精神不正常，神经病。我知道，我这是怀念小院。下班后，我们三口就一起奔爷爷奶奶家吃饭，不用媳妇做饭，也不错。我们去吃饭，爷爷奶奶非常高兴，换着花样儿给我们做好吃的，而且对孙女爱不够，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二）

　　月夜的小院里，空中有圆圆的月亮，宁静安详，澄明清秀。那些细碎成群的薄云，在月亮面前浮过，游向深邃无边的夜空，月亮的仪态、神情温柔清纯，深情地望着人间，深情地诉说着心事。小院的葡萄架纹丝不动，沐浴着月光，葡萄的叶子和新茎，像剪影一般，把影子投到墙上，简简单单的月亮，冷冷清清的小院，慈爱和温馨布满了天空。

　　院子的地面被月亮照得泛白，树叶树枝、葡萄藤叶和须子的黑色影子映在地面上，就像宣纸上画的水墨画，它们的生命故事和优雅意趣，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院子的花坛里，还种着很多美人蕉花，鲜红大红为主，还有黄色和其他很多种颜色，大方的、大朵的花，连绵不断地盛开，此起彼伏总也开不败。还有很多月季花，花瓣就像细腻的面容。夜晚，院子越寂静，花香越浓郁。

　　小时候每次吃饭前，我去拿筷子从来不数。母亲说，你就多抓一大把过来，多了没关系，不能少了，大不了不用的在桌上放着，最后和用过的筷子合在一起再洗。这样的好处，一来如果中间有客人来表示欢迎，二来寓意这个家的人口会越来越多，希望我们将来娶妻生子或者女婿进门，让这个家添丁进口。

　　那时，正经上学的书我不爱看，专爱看各种图书馆借来的书，写书法，雷锋日记的柳体字帖。也爱画画，时常幻想各种小说里面的生活，幻想融入各种社会生活，各种美好的人间温情的体验。晚上听收音机，特别爱听外国轻音乐节目，乐曲的名称就像诗的题目。喜欢听短波里面的朝鲜电台的歌曲，一听那高亢舒缓委婉的歌声，眼前就浮现阳光下群山连绵、阳光明媚的场景。幻想每个人都像小说和电影里面的那么美好，都真诚善良。

　　那个时候，我没出过远门，没离开过家，世界就是家、学校、院子，上班以后，世界就是家、单位、院子。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生活的，我自己站在月下自家的院子里，平淡无聊闭塞单调孤独寂寞，感觉就像井底之蛙。想象着，此时，世界各地，祖国各地，各种各样的人，各种不同的环境里工作和生活的人，一定都像电影和小说里的人们一样，如火如荼地激情澎湃，美好浪漫，拥有有意义、有价值的事业。这样想象着，向往着，憧憬着。

　　后来有一个援藏的机会，去西藏工作两年，我兴奋地报名，经历了在异乡的各种体验，怀念一家人在一起的温馨的日子。再后来，各种出差，去各地，包括租住不同小区的房子，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理解和认识人与人性，体会到各种各样的人，其实也有他们的各种各样的烦恼。夜晚的寂静，或夜晚的孤独和失眠，对很多人都是一样的，有多少人能修炼得像一个高僧，能做到四个字，吃饭、睡觉。心无牵挂，不惹尘埃，想睡就能睡着，想吃就能吃得下。现在年龄越来越大，时常被年轻人喊大爷，想起青春年少时和全家人住在平房小院里，夜晚看院子里的圆月，那时以为自己多孤独，现在才知道，那时多么幸福啊，而当时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寻烦恼，就像自己写的顺口溜：年轮/到年轮的时候/树已经倒了/感动幸福的时候/已成回忆了。

　　冬天的时候，雪花落到院子里，如果有什么话想对雪花说，就趁它在空中的时候，等它落到院子里的地上，再对它说什么话，它也不会飞起来。最难相处的就是雪花，而我多么犯贱，偏偏喜欢雪花，喜欢棉花不好吗？温暖得可以摸、可以抱，可这雪花无法靠近，用温热的手去接，晶莹好看的雪花到了手心，瞬间化成水。上初中的时候，曾经看到飞进教室落到窗台上的雪花，晶莹剔透，造型对称，奇幻瑰丽，精美绝伦，但是它只活在空中，来到人间，哪怕我仔细看看它，它都会害羞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