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旧城区北马路,从西北城角开始,向东,到东北城角,全长一公里,白牌电车围城转。北马路上有四个电车站,从东北城角开始,向西,第一站,官银号,第二站,北门东,下电车,华北戏院。下一站,北门脸儿、北门西、西北城角。小时上学,每天来去,在北马路上走两趟,走一趟半小时。
西北城角的“救世军”和当铺
西北城角,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松散组织“救世军”, 好像有一个小礼堂,也不见有人出入,到上世纪50年代,已是门庭冷落了。唯一印象,时不时有一群人聚集在小礼堂门外,洋鼓洋号,吹吹打打。
街头表演,一把小号,几把中音号,一个大喇叭,有大鼓,几只小鼓,吹打得十分热闹,引得孩子们围观。西北城角居民有一句老话:“救世军”瞎胡闹,洋鼓洋号真热闹。
这个街头表演团,乐手多在二十几岁,也没有正规组织,就是“好”这口儿,隔些日子便凑一起,吹打吹打,过过“瘾”,吹打结束,各自回家吃饭。
紧挨着“救世军”,有一个大大的当铺。一个同学家是这家当铺的东家,带我看过,和鲁迅先生写的当铺一样,高高的柜台,里面站着面色冷冰冰的伙计,柜台里面,远处几张桌子,坐着几位先生。柜台处的伙计接过穷苦人送上来的衣物,也不知向后面喊了些什么话,谁也听不懂,立即将当票写出来,伙计万般鄙夷地扔出几张钞票,穷苦人无论如何委屈,也只能怏怏地离去。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生活稳定,有了社会救济保障,当铺门庭冷落。没多久,北马路大当铺关门,整修后开设了一处邮局,我自幼不安分,给报纸杂志写稿,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邮局,北马路邮局职工对我很是友好。
娃娃铺
北马路邮局对面,一个小铺面,娃娃铺。说到娃娃铺,年轻朋友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旧时的娃娃铺,不卖泥娃娃。卖泥娃娃的小贩,担着挑子走街串巷,吆喝“玻璃瓶子换娃娃”,孩子们拿出家里没用的酒瓶子、醋瓶子,可以换一个小泥娃娃。
这里说的娃娃铺,是给娃娃哥“洗澡”的地方。越说越糊涂了,娃娃哥,就是每户人家的长子长孙,也就是每一位母亲的大儿子。譬如我家,在我和哥哥之前,母亲生了两个女儿,长门长子急于立男孩,于是外婆请来一位福人,带我母亲去娘娘宫进香,顺便从娘娘塑像下面,拿出一个小泥娃娃带回家来。果然,奇迹出现了,随之母亲的长子就出生了,又过了几年,小哥我也随之降生了。本来,我哥哥应该行大,可是从我开始说话,这个哥哥就是我的二哥,不能叫大哥。为什么?他前面,有一个泥娃娃大哥。
哥哥一年年长大,他的泥哥哥不能还是小泥娃娃呀,于是就要把小泥娃娃送到娃娃铺去洗澡。俗语说,泥牛入海,泥娃娃,如何洗澡?没有什么秘密,就是换一个大些的泥娃娃回来,还摆在母亲炕头的老地方,一家人吃面条,为娃娃大哥庆祝生日快乐,从今天开始,娃娃大哥长大一岁。
娃娃大哥每年洗澡,一年年长大。我母亲有文化,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和哥哥上面的娃娃大哥不见了。
我看见过坐在小板凳上的娃娃大哥,看见过坐小椅子的娃娃大哥,看见过留胡须的娃娃大哥。只是好笑,家家户户无论怎样年长的娃娃大哥,也不见有娃娃大嫂,只是不给他们娶媳妇。所以,老天津卫家家户户都只有娃娃大哥,没有娃娃大嫂。
广东会馆
从西北城角向东走,西北城角到北门脸儿之间,一个电车站,西门北,也叫北门西,就在西门北电车站对面,有一处地标性建筑广东会馆,也叫闽粤会馆。上世纪初期,广东、福建商人北上,天津更是重要海口,广东、福建商人建立起一处会馆,交流信息,合作经商。据说,早期的闽粤会馆甚是热闹,终日人进人出,会馆里人声鼎沸,促进了天津的繁荣昌盛。
到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广东会馆衰败了,到了我十几岁的时候,广东会馆已经荒无人烟,连个大门都没有,里面更没有住户,空旷的大院里荒草丛生,只有一个大大的戏台,孩子们在戏台上打闹。
过了广东会馆,有一片破房,上世纪50年代拆除后建成一座医院,就是现在的第二中心医院。第二中心医院原来的小平房,有一家包子铺,门脸儿很小,店铺不大,店里只有一张桌子、几条板凳,这家包子铺生意很火,店名叫刘记包子铺。
据老人说,刘姓人家做包子起家,我记得刘记包子铺门匾有大大的刘记二字,下面才看见包子铺三个小字。刘记包子铺只卖包子,一份包子满满一大碗,店里的桌子上放一大筐蒜瓣,有人吃饭,端一大碗包子,抓一把蒜瓣,蹲在门外,吃饱了,把大碗放在地上,抹抹嘴唇走人,店家也不会出来送你,更没有美女向你鞠躬“欢迎再来”。
万年青大药铺
北马路地标性建筑,万年青大药铺。
万年青大药铺位于北门脸儿对面马路,药铺很大,相当于五六个商号。药铺门外,安静清洁,一尘不染,药铺里面,全年灯火辉煌,隔窗望去,不太高的柜台,柜台后面一排大药柜,药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小抽屉外面标明里面存放的药材。万年青大药铺从清晨一开门,抓药的人就拥进药铺,师傅们接过药方,立即就忙起来了。
抓药的过程,几乎就是一次行为艺术的表演:药铺师傅先将药方展开放在柜台上,压上一把铜尺,俯身看清药方,再铺上一张大大的书皮纸,操起称药的小戥子,回身一个个拉开药柜上的小抽屉。中药,每一味药只是一钱、半钱,药铺师傅们也是手法熟练,稍一扬手,抖动一下戥子,立即倾倒在一张小药纸上,顺手放一张小药签儿。这种小药签儿,年轻朋友没看见过了,每种药材都有一张小药签儿,画着这种药材的形状,注明药名、疗效。
中药铺,槌打药。都是纯铜的药罐,槌子也是纯铜的,遇有需要粉碎的药材,就放到药罐里用铜槌打碎。铜槌敲击铜药罐的声音清脆悦耳,更显得药铺的肃穆。
一服药备齐,请一位老师傅过来查看,准确无误后立即包起。药方交到后面,噼里啪啦,先生算出价钱,购药人付款,离去,没有人送你,自己拉门走出去,绝对不能说“欢迎再来”。
中国人老话,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对于许多人家来说,还要加上一个字:药。
万年青大药铺药材地产,疗效显著。一家亲戚,一天早晨突然发现老人失语瘫痪,立即去万年青大药铺买来一丸牛黄清心,放到嘴里,至中午情况明显好转,休息几天,恢复正常,更没有留后遗症。
家里一位同宗祖母,突然血压暴升,已至昏迷,请位名医,去万年青大药铺抓了一服草药,遵照医嘱煎服之后,病情稳定,一连几服药,血压平稳,未经多少日子,身体状况恢复正常。虽然是医生医术高明,但没有地道的药材,再高明的医生也是无济于事。
万年青大药铺已经消失多年,那一代中药铺为天津医药事业的发展,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金 店
北门脸儿是城区繁华地,北门脸儿西侧,记得最深的是曹记驴肉铺,橱窗里摆着黑乎乎的酱驴肉,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反正生意很好。北门东侧,一家金店,不是银行,是卖金银首饰的店铺,店里灯火辉煌,看着非常阔气。据说这家金店遭遇过一次诈骗:一辆小汽车驶来,停下,走出一对年轻夫妻,穿着名贵衣服,夫人更是浑身珠光宝气,年轻夫妻后面跟着一个保姆模样的老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婴儿也是珠光宝气,明显是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金店掌柜见来了贵客,立即出来恭迎,年轻夫妻也不多说话,只说随便看看,明天是宝贝的满月儿,给孩子挑个物件。
于是,金店掌柜取出所有名贵首饰,想着发笔小财,只是这对年轻夫妻眼光太高,看了一会儿回头就走。掌柜见状忙取出镇店之宝,看到这件金店镇店之宝,年轻夫妻果然眼睛一亮,只是谁知道孩子奶奶中意不中意呢?少夫人当即对丈夫说,我可不敢做主,买回去,奶奶不中意,又说我小家子出身,惹一肚子气。年轻夫妻一番商量,回头对同来的保姆说,你看好宝宝,我们带这件首饰回家,问奶奶喜欢不。
说着,年轻夫妻拿着金店的镇店之宝走出金店,忽然,女人又跑回来,重重地亲了孩子一下,还拿腔捏调地对宝宝说,乖,妈咪一会儿就回来,更千叮咛、万嘱咐同来的保姆,一定要好好照看她的宝贝儿子。说罢,年轻夫妻出门登车去了。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不见这对年轻夫妻回来,金店老板有点坐不住了,问保姆,你家太太住什么地方?我们打个车子去她府上看看,首饰的事定了没有。
这时,这个保姆才告诉金店老板,她根本不认识这一男一女,她是英租界五省联军司令家的保姆,她抱着的孩子是五省联军司令的宝贝孙子,她刚才抱着孩子在花园里晒太阳,这一男一女把她和孩子拉进了汽车,并对她说,到一个地方,无论我们说什么,你都不可出声,事情过去,你还到这里来,有人会给送来十元大洋。你说说,我敢不来吗?
金店老板一听,险些没瘫在地上,哎呀,遇到大骗子了。他立即给警察局打电话,警察局回答立即派人勘查。金店老板急忙放下电话,吩咐伙计打电话给汽车行,立即派一辆高级汽车,送这位保姆和她怀里的宝贝孩子回英租界五省联军司令公馆。我的天爷,有人说金店老板也是糊涂了,那对骗子骗走你家首饰,你干吗还雇汽车把这个保姆送回去。金店老板一拍屁股,哎呀,那两个骗子找到找不到无关紧要,我自己认倒霉罢了,可是我扣着五省联军司令大人的宝贝孙子,司令大人一拍桌子,派下一帮弟兄,砸了我的小店事小,弄不好,连我的小命也要搭上呀。
哈哈,一段传说,上世纪30年代,天津很是热闹了一把。
北门西电车站事件
白牌电车围城转,北门西设有一处电车站,那一带最是热闹。那时候,马路上没有斑马线,行人随便穿行马路,马路上电车、汽车、胶皮车,小贩、行人各不相让,混乱中几乎每天都可能发生交通事故。
一般的你踩我脚,我蹭掉你菜篮子,小打小闹时有发生,好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官司,天津人爱管闲事,出来人一劝解也就和解了,可怕的是电车撞人。那时候电车煞车不灵,即使发现危险,紧急煞车,也还要冲出几十米,这一下,就要造成重大交通事故了。
北马路老住户都知道北门西电车站是一处事故高发区,过马路上学,家长护送,一定要看着孩子走到马路对面,才能放心离开。自然,也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家里人护送。如是,北门西电车站,很是出过几次大事故,就住我家附近的一户人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过马路,不幸被电车撞死了。
死者家长和电车公司打官司,自然也就是赔偿金的问题。只是天津闲人多,闲人多自然也就闲事多,这个小女孩丧身电车轮下,有人想起若干年前,也是一个小女孩被电车撞死,闲人几经考证,说是清代嘉庆年间,一个小女孩因不堪忍受童养媳命运,曾在此处一株老槐树上吊自尽。如今民国成立,这个冤魂就出来向维护民权的法院申诉。
经过闲人们一番惹惹儿,此事有了实证,这个冤魂的家属证实确有此事,而且托梦家人说,只要得到安抚,从此再不每年于此地拉替身,投生人间。
好了,这一下,闲人们有事干了,北马路一带商家多,按营业收入派定“份儿”银,平民百姓善男信女做功德,自愿解囊。没几天时间,钱凑够了,又一番运作,大席棚搭起来,还请来跳大神儿、看香的师父,算定日子和时辰,隆重热闹的法会开始了,一连七天,准时开始,僧道尼轮番上阵,再加上民间闲人组成的草台班子,算定冤魂出没时辰做法事,善男信女跪拜敬香,观众、记者云集,北马路很是热闹了一大阵。七天之后,说是冤魂已得到安抚,从此不再向民间索人,北马路一带百姓只管安心过日子,再不会出交通事故了。
一场热闹,各路闲人大显身手,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没过多少日子,天津解放,电车改进煞车系统,加强交通秩序,北门西电车站永得平安了。
哈哈,也就是如此一桩往事,如今只有85岁以上的老人,见识过这个热闹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