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命的艺术(图) 2023年09月19日  陈世旭

  在我国的音乐中,我最喜欢三个作品:民歌《茉莉花》,二胡曲《二泉映月》,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这三个作品最大的共同点是源头都在民间。

  1942年冬天,新四军淮南大众剧团的何仿,在南京六合金牛山脚,被一位弹唱艺人演唱的民歌《鲜花调》吸引,用简谱记下,之后怀着敬畏,对歌词做了谨慎的微调:将原来的三种花统一为茉莉花,歌名随之改为《茉莉花》;“满园花草”改为“满园花开”, “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改为“又怕看花的人儿骂”,同时进一步丰富了旋律。

  《茉莉花》是单乐段的歌曲,属于中国民间小调,其五声音阶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周期性反复的匀称结构,婉转、流畅、柔美,以深厚含蓄的江南韵致,生动刻画了一个花季少女被芬芳美丽的茉莉花所吸引,对茉莉花欲摘不忍、欲弃不舍的喜爱和眷恋。

  二胡曲《二泉映月》是中国民间音乐家阿炳(华彦钧)的代表作。上世纪50年代初由音乐家杨荫浏先生根据阿炳的演奏,录音记谱整理。乐曲自始至终流露的是一位饱尝人间痛苦的盲艺人的辛酸情感,展示了独特的民间演奏技巧,以及极其深邃的意境,显示了中国二胡艺术的独特魅力,成为中国民族音乐宝库的瑰宝。阿炳从小受到吴地小山歌、长篇叙事歌、滩簧、说因果和丝竹乐等乡土音乐的熏陶,在父亲的教习下,十六七岁便学会了结构繁复、技法多变的宗教音乐,吹、拉、弹、打、唱、念样样精通,能参加正式法事音乐的演奏。

  三十岁后,阿炳双目失明,流落街头卖艺,历尽了底层的屈辱,出众的才艺使他得以通过音乐,表达爱恨情仇,以及对潦倒痛苦的感受。《二泉映月》是他人生的写照,是他情感宣泄的传世之作。他凭借天赋,把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化作扣人心弦、催人泪下的旋律,引起听众强烈的共鸣。

  《二泉映月》叙说着一个落魄艺人的悲惨命运。多年后,阿炳对为其演奏录音的学者们说:“这支曲子是没有名字的,信手拉来,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经常在街头拉,也在惠山泉亭上拉。”

  于是有了《二泉映月》的曲名。

  倾听《二泉映月》,是那样的历久弥珍。伤感怆然和昂扬愤慨中,亦饱含对生活的热爱和憧憬。时而沉静,时而躁动的变奏,使得整首曲子时而深沉,时而激扬,随着音乐娓娓道来的陈述、引申和展开,时而悲壮,时而傲然,艺术所要表达的情感得到充分的抒发,寄托着创作者内心的豁达以及对生命的深刻体验。

  许多年来,《二泉映月》因其浓郁的民间风格和深刻的思想内涵被世人喜爱,在国际乐坛不胫而走,成为许多著名乐团演奏的经典曲目。1978年,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北京听到二胡演奏的《二泉映月》原曲,感动得热泪盈眶,说:“这种音乐只应跪下来听。”1985年,美国评出10首最受欢迎的流行乐曲,《二泉映月》名列榜首。1991年,一位英国音乐家在美国的一场音乐会上听了《二泉映月》的录音后,激动地对一位贝多芬的故乡人说:“中国的贝多芬!中国的《命运》!”

  阿炳广泛吸取民间音乐的曲调,一生共创作和演奏了270多首民间乐曲。其作品渗透着传统音乐的精髓,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何占豪、陈钢于1958年创作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题材是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音乐素材取之于越剧的曲调。

  何占豪用“农民”诠释了“民间”概念。他说,是“农民”创造了《梁祝》,这首曲子并非一个或几个作者写的,而是我们浙江农民原创的!因为里面很大部分运用了越剧因素。越剧是一大批表演艺术家,以及一大批琴师共同创造的,他们都是农民的儿女,从小就唱山歌、小调,在农村的文化氛围、父辈的熏陶下成长,十几岁开始到上海闯荡、在舞台上磨炼,这才有了越剧。所以我说《梁祝》原始创作者是农民。《梁祝》一开头就是越剧里面常见的过门,当中的小过门也是来自越剧的“百搭过门”,我只是切了一刀稍加改变。

  小提琴协奏曲不是本民族的音乐形式,但“梁祝”故事是民族内容,音乐是民族语言。苏州昆剧团《梁祝》的《化蝶》那段笛子独奏给了何占豪非常深刻的印象,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化蝶》就是根据这段昆曲,加上越剧《白蛇传》中的《断桥》部分,再加上哭腔完成的。

  用中国民间的音乐语言,讲述中国民间故事,让无数人听懂了中国传统音乐和西方音乐结合的音乐作品。作曲家收到的大量听众来信不是说“我怎么崇拜你”,而是说“谢谢你,使我听懂了音乐”。

  何占豪出生在农民家庭,父亲以唱绍剧为生,不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穷困。但酷爱戏曲的儿子还是学了越剧,终至创作了堪称完美典范的中国第一部小提琴协奏曲。

  关于民间艺术的优异,可以追溯到古老的时期。

  诗三百,风雅颂,流传最广、最动人、最深刻,艺术性也最高的是十五国风。其中大部分作品是社会底层的创作:痛苦的呼号与挣扎,反抗的慷慨与豪情,劳动的艰辛与欢乐,自由的向往与热切,求偶的率真与泼辣,凡此种种,使《国风》远胜于“雅”“颂”,成为《诗经》的精华。

  英国哲学家伯克说:艺术是人类的天性。德国哲学家尼采说得有些偏激:当艺术穿着破旧衣衫时,最容易让人认出是艺术。而中国的著名歌词作家田汉则沿用了一位日本画家的话:有生命的艺术常常是野生的。

  民间艺术是一种基因,充满人的原初性天真和质朴,赋予艺术创作以强大的生命力。当你从中感受到原始的生命之美,心灵便无法不产生共鸣。由不得你不用呼吸去触摸、去感受那片土地挥之不去的血脉。一片偏僻之野,往往是艺术的沃土。

  民间艺术是活在人民生活中的活的艺术。朴实勤劳的生民们耕耘了土地,创造了生活。民间艺术家依偎着土地,用心的律动,来描绘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以及生活的梦想。他们的作品是他们现实追求和审美追求的统一体,是人类与自然交流的产物,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的美学模式。他们的艺术活动贯穿于他们的生产劳动、日常生活,直接而充分地表达了他们自己的思想、爱憎、理想、愿望和人生哲学,这是许多高高在上的艺术作品所不能完全取代的。

  民间艺术是智慧的语言,要净了心才可感受。没有矫揉造作,没有对时髦应景的追逐,有的只是对天地人和的纯美诉求。如果天籁让人觉得神秘遥远,那么民间艺术则会让人感到亲切。

  同样的道理外国亦然。贝多芬、莫扎特的音乐也并不是天生的,一样是从他们民族的民间音乐中提炼出来的。

  忽然想起庄子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其卒无尾,其始无首”;“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在这里,庄子将宇宙日月之光与心灵艺术之光交织在一起,在把自然音乐化的同时,也把音乐自然化。这是对人生和艺术的灵性的彻悟。真正的艺术必然追求与天道相通,追求天地之明与艺术心灵的相通合一。

  而民间艺术天生就具有这种秉性。正是这种秉性,带给了艺术家巨大的灵感和丰富的营养,让他们创造了灿烂的艺术业绩。

  民歌《茉莉花》、二胡曲《二泉映月》、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就是鲜明有力的现实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