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副刊》为创办5周年而举办的“我与副刊”征文,篇篇精彩。我作为一位从业20余年的副刊编辑,在编辑岗位上的所感所悟,曾在拙文《站在孙犁先生塑像前》中表述过了,而同时,我在一些编辑同仁眼里,也算是所谓的“一线”作者,我和编发我的作品的副刊编辑,多年来互为师友,也有很多难忘的故事。现略述一二,向我敬重的编辑老师们表达由衷的感激之情。
说起编辑和作者,先讲一个王蒙先生跟我说过的投稿往事吧。
王蒙曾被错划为“右派”,当“摘帽”后他开始写稿:“要说也真怪,没有任何文件规定,摘帽‘右派’的东西不准发表,嗨──每家刊物都不给你发了。有的编辑还挺客气,说你的作品很好,但限于篇幅……不是嫌长吗?我写短的,可还是不用。这时,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再也不能发表作品了,这对于一个热爱人民、热爱生活、创作力旺盛的青年作家来说,痛苦莫过于此了。王蒙在苦闷中思索着,他没有绝望,他要写!1964年,王蒙把一篇文艺评论稿,寄给了一家文艺刊物,没有任何音讯。稿子寄丢了?没有,在编辑部。编辑们是多么懂得王蒙的心啊!他们拿着凝聚着受了重伤的青年作家心血和希望的稿子,在争取着……可是,之后随着运动的到来,这家刊物也被迫停刊了。岁月流逝,人事变迁,在伊犁农村,靠发给的生活费,度着“断线风筝”似的生活的王蒙,哪里还记得起这篇稿子呢!十五年过去了。一天,一卷印刷品飞越千里,寄到了王蒙手里,打开一看,竟是十几年前的那篇稿子发表了!说起这件事时,王蒙眼里闪着睿智而兴奋的光芒,他怀着诗人一样的激情说:“只要有人类,美,是永远不会绝灭的!从表面上看,真善美是软弱的,和暴力相比,美是不设防的,是没有还手之力的。但是,美深深地扎根于人民心中,人类对美的追求,永远不会绝灭。”那位保存了王蒙手稿十五年的编辑,何其神圣!
我最早接触到的副刊编辑,不是我去投稿求见,而是人家颇费周折地找到我。那时,我从北京二中高中毕业后,到京郊农村插队,写了一篇小说《在密林成材的地方》,发表在东城区文化馆的刊物《红芽》上。可能是署名前有“下乡知识青年”的身份吧,引起了一位副刊编辑的关注,这就是时任《北京日报》文艺部副主任的赵尊党。他从东城区追到顺义县,而后是公社、大队,拿到大队党支部“政审合格”的证明,准备在《北京日报》副刊转发这篇小说,这对于我──一个热爱写作的知青来说,该是多么巨大的鼓励啊!
还是《红芽》另一期上我的一首儿童诗,使我结识了《中国少年报》编辑罗英大姐。她在报纸副刊版的头条位置,转发了我的这首诗,还寄来了9元钱稿费,那是我平生得到的第一笔稿费。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日报社当记者,罗大姐仍然关心着我。一天,她打来电话:“你不是一直想采访乔羽吗?我给你联系好了,乔老爷同意了。”“太好啦,您陪我去吗?”“当然。”那次采访至今难忘:罗大姐与乔羽夫人交情深厚,完全为了帮我,她走了“夫人路线”。乔羽先生也敞开心扉,使我得到大量第一手资料。我在《一条大河波浪宽》文章里,首次详尽披露了乔羽创作电影《上甘岭》插曲《我的祖国》的全过程,这篇发表在《北京日报》的“独家”稿件,经乔老爷审定后具有权威性,流布至今。
我从前辈副刊编辑那里受教、受益的事还有很多,暂且放下;请允许我说说近年来,我与各报副刊编辑师友们的交往吧。近年,是指我从副刊编辑岗位上退休后的这些年。我在当副刊部主任时,自觉要求自己不在主管的版面上发作品,把版面让给更多的作者。那时写稿少,联系编辑也就不多,偶尔写了一篇《运河之子 魂归故里》,直接寄给了《人民日报》文艺部。后来才得知,这篇稿子到了常莉编辑案头,她很快在“大地”副刊的“心香一瓣”栏目发出了。那时我根本不认识常莉老师啊!随后,经她的手,我的诗歌 《写给聂耳》等,也登上了《人民日报》的“大地”副刊。终于和资深编辑常莉老师相识,是我们共同参加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举办的一届年会和采风活动。那次相聚也是别离,她告诉我不久就要到站下车了。我心黯然,她却没有半点面临退休的失落,还鼓励我说,你写你的,我的同事都很有水平,好稿子是漏不掉的。我按她说的,更加勤奋地写作。让我特别惊喜的是,常莉老师没有忘记我。一天,我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她被朋友拉去帮忙,现在《中国民族报》做副刊编辑工作,希望我多支持她的工作。还用说吗,我连续给她发过去《彝家新寨“瓦几瓦”》《运动会诗篇》等散文,常莉老师都在报纸副刊的头条位置发出来了。
说到《人民日报》,就不能不说“大地”副刊主编董宏君老师。宏君一向低调、谦逊,从不显山露水,然而她的敬业、才华,尤其是作为副刊编辑对文字的精准把控、恰当亮眼的标题制作,在我眼里都是“大神”级的!宏君老师担任文艺部副主任后,不再直接处理作者稿件,我们的联系自然也少了,但此时我仿佛听见她的声音,她一定会说:“打住打住,千万别提我啊!”我犹豫再三,觉得有些稿件上的交往,对副刊界编辑同仁特别是年轻的编辑是有益处的,不妨简述一二。在父母去世多年后,积压愈深的思念之情,使我写了一篇散文《“清明”情思》。写作时,几次泪下,但完全没有想到要发表,是准备清明节扫墓时,我读给父母听的。临近“清明”,我还是把稿件发给了宏君,请她指教。宏君给我回了微信,只有几个字:“我流泪了。”2014年4月5日清明节,《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在头条位置发表了我的《“清明”情思》。当天,“大地”副刊、文艺部、《人民日报》三级微信公众号,都推送了微信版的《“清明”情思》。宏君还给我转来一位《人民日报》记者“曲解直说”公众号转发的拙文,难得的是这位记者搜集了许多读者留言、跟帖,附在这篇散文后面,使我深受感动。
再说另一篇拙文。“立春的前几天,北京才飘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尽管它来迟了,也不是小时候见到的那样晶莹,但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是给人们带来了欣喜。雪落无声。不知怎的,我的思绪还是回到了40年前我下乡插队的谢辛庄,想起村旁那条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河。多少年了,每逢遇到冬天的初雪,我就会想起那条小河。其实,我想不想它,它都在那儿流淌;然而我知道,无论它水清水浊,水缓水急,哪怕有一天它真的断流、消失了,它也还会在我的生命中静静地流淌着。”写完这几句开头,文章的标题自然涌出,我把它写在前面:《总有一条小河在心中流淌》。这是怎样一条河呢?“它是那样的美丽,清清地从村子旁流过,绕过知青大院不远处,河面变宽,形成了一个天然湖泊。是我们叫它湖,贫下中农称它‘泡子’,它的确太小了,小得连个名字也没有。水从哪里来,流到哪里去?全然不知。可在我们眼里,它真的很美:河边是茂盛的钻天杨,水岸边生长着摇曳的芦苇。‘三夏’收工后从它身边走过,捧起清凉的河水洗洗脸,涮涮镰刀,顿感一身轻松。”“谢辛庄的小河,你留下了我们的青春!”从村里的小河写起,我写了插队当知青的故事,写了自己的成长和情怀。记得收尾时,已是凌晨。“思绪翻飞,似窗外的雪花在飘舞。”我有点激动,不能罢笔,信马由缰地写了最后一句:“那条小河,只有谢辛庄有;那时的青春,只有我们确认。”文章发给宏君老师时,我表白:“这是一篇‘力作’(就是使劲写的)。”附了一个捂嘴笑的微信表情,宏君很快也回复我一个捂嘴笑的微信表情。不久,也是一个落雪的日子,我打开《人民日报》,见到“小河”发表在“大地”副刊的头条位置。让我惊喜的是,全文一字未动,包括我激情中写下的那句:“那条小河,只有谢辛庄有;那时的青春,只有我们确认。”编辑是作者的知音!“小河”引起不小反响,作家好友李迪、彭程、鲍尔吉·原野、凸凹、徐迅等点赞,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高洪波老师,在跟帖中特别引了这句“那条小河,只有谢辛庄有;那时的青春,只有我们确认”,表示赞赏。
好的作者一定是好的编辑“养”出来的;好的编辑一定是好的作者的知音。
2021年,我的作家挚友李迪去世一周年之际,我把积蓄心中的悲痛、思念,含着泪水写成了《又是五月槐花香》,发给了《光明日报》作品版付小悦主编。照例,小悦很快回了微信:“培禹老师,容我拜读、学习一下,稍后再告。”“再告”是一段深情的文字,她是难抑泪水读完全文的:“肯定要用!”小悦还征求我的意见:“因纪念建党一百周年,副刊的版面被占用,稍后安排可否?”七月过后,报纸版面恢复正常,第一个作品版的头条,即是我怀念李迪的文章,细心的小悦老师还改了标题,把《又是五月槐花香》,改为《又是遍野槐花香》。这篇散文发表后,被多家报刊转载,还被福建泉州市选为中考语文试卷。我转告小悦,她回:“泪祭!”附带流泪哭泣的微信表情。
还想说一位“知音”编辑好友,《人民政协报》副刊部主编王小宁。2022年,是著名作家浩然诞辰90周年。某报编辑约我写篇缅怀文章,我认真完成了任务。编辑非常满意,部主任也通过了,但在拼出版样送审时遇阻,不知什么原因被撤稿了。我的心血白费了倒没什么,但这对浩然先生不公!我把原稿发给小宁主编,小宁回复:“李老师,我们发。”我说:“文字太长不好安排吧?”“我们发两期,连载。”这篇《浩然:岁月尘封不了他的名字》发表后,《新华文摘》予以转载,引起积极的社会反响。
我还想说,脑海里浮现出长长的一串名字:彭程、刘玉琴、宋曙光、朱蕊、伍斌、赵阳、刘建民、周倩、赵培光、曾红雨、陈桥生、黄燕、柳易江、刘红唯、刘萍、彭诚、李开义、李悦春、李滇敏、伊萍、周舒艺、华静、于勤、陈戎……但必须打住了。因为我深知,我敬重的各位编辑老师,都是不愿露面的,他们常年俯首案头,默默工作在“为他人作嫁衣”的岗位上。
副刊编辑,何其神圣!